江南多雨，仲春尤甚。

密密匝匝的雨帘一织，处处都变得朦胧起来。江州太守府内种着的花叶被雨打风吹了小半夜，落了一地。

“姑娘，定是府里这起子人好吃懒做的劲儿又犯了，您看看那海棠、那芍药、还有咱们夫人花了大价钱才从东都买来的魏紫姚黄……”裁冰正扶着自家姑娘往正房走，见了院子里百花凋零的情景，不由一惊。

“裁冰，快别说了——”看着前头迎面而来的人影，另一个丫头剪雪忙喝止她。

裁冰先是一怔，随即想起什么似的，脸色一白，可惜已是晚了。太守府谢家的大姑娘陆宜桃、表姑娘许蕙心主仆几人已经是走到了她们跟前，看那神情，分明把她方才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陆家嫡支这一代共有两房，其中长房老爷因才学出众被中正官定为上品，一路官居至江州太守。大老爷先后娶过两房夫人，元妻许氏是陆老夫人娘家侄女，生育一子一女后病逝，便又娶了京兆大世家谢氏的旁支女儿为续弦，亦是生下一子一女。大姑娘陆宜桃前些日子方满了十六，就求着陆老夫人要了一半的管家权，明面上说是为了学管家事宜，实际打的什么主意府里上上下下都门儿清。

谢夫人虽不至于磋磨继女，但也不是面团捏的人儿，叫人欺到面上了还去贴人家的冷脸。索性撒开手不管，府上的人有心奉承，也没人提点陆宜桃。这不，府上精心培植的奇花异草没几天就被摧残完了。

二姑娘陆青妩在心底叹了口气，微微侧身向来人示意：“长姐安好，许家姐姐安好。”

许家早已败落，只剩一个世家的名头，为了许蕙心日后能嫁个不错的人家，才把她送到陆家来，请谢夫人帮忙相看一二。因此，许蕙心虽与亲表妹陆宜桃更亲近些，对陆青妩素来也是笑脸相迎的。

她回了一礼：“二妹妹。”

陆宜桃的面色很僵，却仍是尽力挤出了一抹笑意：“二妹妹好，这是要给夫人请安去么？只怕夫人那边不得空呢，我方才出来的时候，看见李瓶家的进去了。”

说起这事，陆宜桃就心中郁愤。哪怕她求来了半份管家权，这些见风使舵的下人也没见一个来她这里递牌子回话的，不就是欺她生母早逝吗？

“无妨，若是母亲不得空，我稍候片刻便是。”陆青妩浅浅一笑，似乎感受不到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

陆宜桃最不喜欢她这副无论什么事都笑意吟吟的样子，江州世家里谁不赞陆二姑娘一声大家闺秀，唯有她这个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人才知道，陆二绝非温和无害之辈。

不管她心里怎样的不舒坦，毕竟她如今要在谢夫人的手底下讨生活，轻易不能得罪她，哪怕是她方才分明听到陆二的丫头在讽刺她管家无能……陆宜桃心底涌上悲戚之感。

陆宜桃的心思实在浅的很，叫人一看便知。陆青妩用脚都能猜得到，她必然又是在自伤身世了。说实话，谢夫人作为继母已是尽到了本分，只是陆宜桃的性子左，多思多虑，凡事都要与她争个高低，表面上却又要同她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应付起来着实心累。

“青妩还要去向母亲请安，先告辞了，改日再约上二位姐姐一同吃茶。”若是往日，陆青妩少不得要同他们多说几句，可近日来她日日被噩梦所扰，实在没精力再同人虚与委蛇。

她今日请安来迟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接连好几天，她都在做一个重复的噩梦。

因着谢夫人同素有“萧半朝”之称的大士族京兆萧氏当家主母同出一族的缘故，陆太守在朝堂中也为萧氏效力。然而在她的梦中，陆家被卷入萧氏和崔氏的朝堂博弈，成了萧氏弃子，陆太守被摘了官职，陆家一行人在回乡的路上遭遇叛军，全家上下都被杀了个干净。

一开始，她只当这个梦是无稽之谈，可这个梦实在过于真实，又涉及她最重视的家人，这样几日下来，她很难不心怀惴惴。

陆宜桃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觉得她实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不由得又是愤愤：“你看她这个样子，可有一分把我当成长姐敬着的意思？”

“阿桃，低声些，”许蕙心眉头轻皱，似是十分忧心的样子，“到底她才是那位亲生的，如今阖府上下也都是那位的人，你仔细被人听了去，到时她若是以母亲的名义为难你可怎么好？”

陆宜桃委屈得眼都红了：“我的命怎的就这样不好？母亲早逝，我堂堂太守府嫡长女，竟还要看继室所出的妹妹眼色过日子。”

许蕙心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陆宜桃光顾着伤怀，丝毫未曾留意到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嘲意。

太守夫人所居的香海院中，谢夫人正懒懒地倚在榻上，如陆宜桃所言，正在听着李瓶家的回话。见她进来，示意她坐在榻旁，揽过她的肩叫她靠在自己身上。

“阿妩来了，一块儿听罢。”

一月前是陆青妩外祖的五十大寿，谢夫人打发了她的陪嫁李瓶家的进京送寿礼，如今便是来回禀的。

陆青妩听了一小会儿，便觉得这李妈妈实在啰嗦，听的本就精神不济的她昏昏欲睡，直到一段话钻进她耳朵里，她才清醒过来——

“此去京城，老夫人额外叮嘱了老奴一事，有一位萧氏的公子近日要来江州访友，据说这位公子年纪轻轻便官拜御史中丞，老夫人说谢、萧两家乃是通家之好，他少不得会来咱们府上拜会，夫人还是早做准备的为好。”

这一番话，宛若石破天惊，驱走了陆青妩的困意。

那个困扰她数日的噩梦，居然应验了！陆青妩几乎是立刻就想起，她梦境的开端，便是母亲告知她，会有一位萧氏公子到访陆家，此人走后，陆太守就丢了官职，若说萧氏弃陆氏而不用，与此人无关，陆青妩是不信的。

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才能让自己神色保持正常。

谢夫人没察觉到她的异样，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这些个京城来的士族子弟最是难伺候，母亲可有提起这位萧公子是什么性情，喜欢什么？”

李瓶家的迟疑地看了自家二姑娘一眼，又看向谢夫人，明显是不好当着陆青妩的面说的意思。

“无妨的，你说罢，咱们二姑娘今儿也十五了，马上就要议亲说人家，有什么说不得的。”谢夫人笑了笑，已经隐约猜出些许。

“这……这位萧氏的六郎，据说很是风流，最好美色，京中人尽皆知呢。”

原是个好色之徒。谢夫人这下是真头疼起来，陆家三个姑娘，都是江州个顶个的美人儿，她的女儿她还是放心的，若是叫另外两个丫头知道了江州要来一位官居四品的萧氏公子，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

为人继母，谈何容易？当年若非她为守孝耽搁了年纪，加之族中正要拉拢青年才俊，她也不至于当继室。

刚嫁到陆家时，她见陆宜桃年幼丧母，对她也曾有过怜爱之心——可她实在没有想到，那样小的一个孩子，居然就懂得在和阿妩玩闹时，故意把自己弄伤，再要哭不哭地使伤痕现于陆老夫人面前，惹来陆老夫人疑心她这个继母不慈，把陆宜桃带走亲自抚养。

好在她这一双儿女都让人省心。女儿陆青妩虽性子有些惫懒，但自小聪慧。陆青妩的同胞兄长陆珩亦是颇有才名，想来能在中正官定品时拿到不错的品级。

思及此，谢夫人不由得欣慰地拍了拍女儿的手。

既然这位萧六郎喜欢美人，那她便叫人去多买几个回来便是，只是这接下来的话，却不好再叫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听。于是谢夫人叮嘱了几句“春寒料峭、注意添衣”的话便叫女儿出去了。

陆青妩从香海院出来回到自己的房中，屏退下人过后，才松开了她一直攥紧的手，微微把眼睛闭上再睁开，深吸了一口气。

黄铜镜中的女子肤如凝脂，生得一双带有三分愁绪的美目，眉眼低垂时，格外有一种楚楚可怜、欲说还休的韵味。

陆青妩不爱与人交游，可见过她的人无一不为她的容貌所折服。

她摩挲着妆奁中的珠钗，心下打定了一个荒谬大胆的主意。

她绝不能接受梦中之事成为现实。

然而接连几日下来，陆青妩没等来那萧氏公子的消息，却被谢夫人强行带出门，去江州有名的凌云寺上香。

“必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待会我可要多捐些香油钱，去去你身上的晦气。”谢夫人笃信佛教，那日请安，她见女儿神色不振，仔细盘问了陆青妩身边伺候的人，得知她接连几日都被梦魇困扰后，就对此事上了心。

临出门前，陆老夫人房里的孙妈妈来传话，把陆宜桃和许蕙心也带了过来。

“老夫人说了，一家子姐妹一齐出去才热热闹闹的呢。”孙妈妈传完话，便去看谢夫人的脸色。

“是嘛？”谢夫人红唇轻掀，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来：“原是我的不是，没有母亲考虑的周到。”

这一番话分明是顺着陆老夫人的意思说的，却生生让孙妈妈打了个哆嗦。

本朝奉行九品中正制，正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可即便是士族和士族之间，亦有差距。陆家只能说是在江州一地颇有名望，若不是陆二老爷官至太守，决计娶不到位列上品士族之一的谢氏女儿为妻。因此，出身没落士族的陆老夫人在这个儿媳面前，总是不自觉地气势便短了一截。连带着她身边伺候的人，每次来替陆老夫人打擂台也是胆战心惊的。

谢夫人心知，凌云寺大殿的讲经，江州过半以上士族夫人都会去听，老夫人不过是想让她多带着已经及笄的陆宜桃和许蕙心与各家夫人往来而已。早点把这两个心怀鬼胎的丫头嫁出去，正好称了她的心意，她岂有不允的？

她很是爽快地叫了下人又多套了几辆马车来，孙妈妈心满意足地回去复命了。

背景官制之类的全是私设，请勿考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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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惊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