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
化疗室里的空气带着一种特殊的冰冷,是消毒水、药物和某种金属器械混合而成的气味。
边江然躺在靠窗的病床上,看着护士熟练地调整着输液泵的速率。那袋透明的化疗药物挂在金属架上,像一枚悬在他生命线上的倒计时器。
PICC管从他右侧胸腔延伸出来,连接着输液管。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冰冷的药液一滴一滴地流入自己的血管,沿着手臂缓缓向上蔓延,带来一种奇异的寒意。
窗外是明媚的夏日阳光,但病房里的温度却低得让他微微发抖。
“如果有任何不适,按这个呼叫铃。”护士检查完管路,轻声嘱咐道。
边江然点点头,目光依然停留在那袋药液上。这是他第一次化疗,医生已经提前告知了可能出现的副作用——恶心、呕吐、脱发、免疫力下降...但他发现自己意外地平静。
或许,当一个人已经失去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后,对痛苦的耐受力也会随之提高。
路枫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试图找些话题打破沉默:“公司那个项目,甲方很满意,说你的方案考虑得很周全。”
边江然轻轻“嗯”了一声,视线依然没有离开输液管。他知道路枫予是在分散他的注意力,但他此刻并不需要分散。他需要清醒地感受这一切,记住这种痛苦,因为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第一个小时还算平静。边江然甚至小睡了一会儿,梦中他又回到了那个有远孟舟的家,阳光透过纱帘,远孟舟在厨房里哼着歌准备早餐,锵锵在客厅追逐着玩具球...
然后,恶心感毫无预兆地袭来。
起初只是胃部轻微的不适,随后迅速升级为翻江倒海的眩晕。边江然猛地睁开眼睛,额头上已经布满了冷汗。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虚弱的身体不听使唤。
“怎么了?”路枫予立刻察觉他的异样,站起身扶住他。
边江然说不出话,只是指了指床边的垃圾桶。路枫予立刻会意,迅速将垃圾桶挪到床边。
剧烈的干呕开始了。边江然趴在床边,肩膀因用力而剧烈颤抖,但除了酸涩的胃液,他什么也吐不出来。那种感觉像是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每一寸肌肉都在痉挛。汗水浸湿了他的病号服,黏腻地贴在背上。
路枫予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递过纸巾和水杯,眉头紧锁:“要不要叫医生?”
边江然虚弱地摇头,又一阵恶心袭来,他再次俯下身。这一次的干呕更加剧烈,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与汗水混在一起。他能感觉到药液在体内流动的轨迹,所到之处都带来灼烧般的疼痛。
几分钟后,这波恶心感终于稍稍退去。边江然精疲力竭地躺回枕头上,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而不规律。路枫予用湿毛巾轻轻擦拭他额头的汗水,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第一次都是最难的,”路枫予低声安慰,“医生说适应后会好一些。”
边江然闭着眼睛,没有回应。他知道这不是最难的部分,最难的是接下来的孤独战斗,是没有远孟舟陪伴的每一个日夜。
休息片刻后,他缓缓从枕头下摸出手机。解锁屏幕,壁纸是远孟舟的一幅画——那是他们家的客厅,阳光从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沙发上,锵锵蜷成一团打着盹,茶几上散落着几本翻开的书和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整幅画充满了宁静的生活气息,每一个细节都那么真实,仿佛能听到远孟舟在画外哼歌的声音。
边江然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屏幕上的画面,仿佛能透过冰冷的玻璃触摸到那个温暖的午后。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画中的沙发上,那里曾经是远孟舟最喜欢的位置。多少个周末的下午,他就那样蜷在沙发上画画,而边江然则坐在旁边的单人椅上看书。偶尔抬头,两人的目光相遇,相视一笑,然后又各自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那种默契和安宁,如今想来,奢侈得如同另一个时空的馈赠。
“要看点别的吗?”路枫予轻声问,“我带了平板,可以看电影。”
边江然摇摇头,依然盯着那幅画:“不用,这个就好。”
画中的阳光仿佛真的能温暖他冰冷的身体,那些熟悉的细节给予他一种奇异的力量。他想,至少他曾经拥有过那样的幸福,至少他保护了远孟舟,让他不必坐在这里,经历这一切。
又一波恶心感袭来,但这一次,边江然没有像之前那样无助。他紧紧握着手机,目光锁定在画中沙发上的一本素描本上——那是远孟舟用来记录生活片段的,里面画满了他们的日常。
他想起远孟舟曾经说过:“江然,我要把我们的生活都画下来,等我们老了,就可以一起翻看,回忆这些美好的时光。”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他说:“好,等我们老了,就坐在院子里,你画画,我看你。”
那些约定,那些未来,如今都成了无法实现的梦。
化疗药物一滴一滴地流入他的身体,像沙漏中的沙子,计量着他所剩无几的时间。但边江然不再感到恐惧。他看着画中那个充满阳光的客厅,那个有远孟舟和锵锵的家,仿佛从中汲取到了某种勇气。
即使前方是漫长而痛苦的治疗,即使最终的结果可能并不美好,但至少,他曾经真正地爱过,也被深深地爱过。
这就够了。
窗外,夕阳开始西沉,将天空染成橘红色。边江然依然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幅画,仿佛那是他在茫茫黑暗中的唯一灯塔。
路枫予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好友苍白而坚定的侧脸,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他从未见过如此脆弱又如此坚强的边江然,就像一盏即将燃尽的灯,却依然固执地散发着最后的光芒。
化疗室的灯亮了,护士进来检查输液进度。边江然终于移开视线,对路枫予轻声说:“你今天陪了我一天,回去吧。”
“我等你输完。”
“不用,”边江然摇头,“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路枫予犹豫了一下,最终点点头:“好,明天我再来看你。”
病房门轻轻合上,边江然再次将目光投向手机屏幕。在渐深的暮色中,画中的阳光显得格外温暖,格外珍贵。
他轻轻抚过屏幕上远孟舟的签名,低声自语:“孟舟,你要好好的。”
这是他在痛苦中唯一的祈愿,也是支撑他继续战斗的全部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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