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的亮了起来，一抹极淡的云揉着粉红色的脸，拉了个长长的尾巴，沿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长长的拖了过去，然后落到了海面之下。一轮红日跃出了水面。
与任何时候都不太相同的一天开始了，崭新的一天。
北歆是在一阵鸟儿清脆的鸣叫声中张开了双眼。
然后就闻到了微风中葡萄藤的清香，混杂着月光兰与日光兰的幽香一起袭来。
这个香气和她过去岁月里认得的香气全然不同，她猛得坐起身来！
四周陌生的摆设，还有陌生的床榻。
她本能的一凛，跃身而起。
门轻轻从外向内推开，一个轻轻缓缓的声音：“起来了？睡的可好？”
北歆听到这个声音，如梦初醒。
她是在地下高原，在梦幻之都。推门进来的人是林飒的姐姐林玥。而在她身后，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个子不如她高，身子掩在林玥的影子里。
北歆听到一个过去很熟悉的声音：“倪明小姐。”
她猛的怔住。
然后看到那个人从林玥的身后站了出来。
熟悉的模样，熟悉的声音，甚至连小动作都完全一样。
北歆看着那个女孩，低声惊呼：“眠玉。”
她怎么也想不到，林玥竟然会找来眠玉。
卢眠玉，是跟随了倪明接近十年的侍从，亦是倪明当年在地下高原时十分贴心的女伴。
当年一同年纪一样身高，现在已经完全不同了。但是眠玉的模样还是十年前的样子。
卢眠玉有些怯怯，毕竟自己眼前这张脸陌生许多，她试探性的再次开口：“倪明大小姐？倪明？”
北歆冷下了一张脸，没有应声。
林玥轻轻挥手，眠玉退了下去。
林玥看着北歆：“我本来以为找你熟悉的人回来伺候，你会高兴一些。”
北歆冷然：“不必。”
她知道林玥是一片好心，但是长时间以来，她都是独来独往，在海因斯坦时就是一个人住在寒舍，不需要什么侍女，如今早就习惯了。十年来冷冷清清，最多是慕凯的陪伴，现在想来，那个人还真是待自己极好极好的。思及慕凯，又想到这个人如今不知道落在哪一方势力的手上，以他那时的身体状况，其实比海澈强不到太多。自己将他一人丢在那龙潭虎穴中，算是薄情了吧。
她脸上冷若冰霜，半点情绪也没有带出来。这般不动声色，就算是长年主政的林玥看了也觉得可怜。是的，可怜。要在怎么样的情况下才成了这样一张冰块脸。当年那个小姑娘容貌虽非艳绝，却天生得灵动活泼，从骨子里向外溢满了光彩，所以理所当然的会吸引人的注意，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自己的魅力所在罢了。可是现在的这个美人儿脸，却是毫无生气，只余酷寒。难怪眠玉不敢认她。就冲她现在这一身的气质，谁敢说她还是当年那个女孩子。也只有我那表弟……
北歆没有半点喜怒，但不代表林玥就看不出她的心思。
知道她不愿再为旧人所累，林玥和颜悦色的问询着：“昨晚睡的还好？”
北歆微一点头。
虽然是半陌生的环境，却意外的一夜好眠。
她自孟德尔之后，一直夜不能寐，总是借着酒精让自己处于半清醒的状态，来逃避精神上的苛责，那苛责来自她自己。
但奇怪的时，那么清醒的不肯有一刻休息的她，在这间她只是居住过短短数日的地方，沾床即睡。
无梦亦无痛，一觉天明。
这里是童年记忆里的温柔所在，或者正因为如此，才能在这已经算是陌生的地方这样的安然舒适。
是因为离他近了？还是因为我的心平静了？
林玥知她所想，浅浅一笑：“我让人备了早餐，是在这里吃吧？”
她昨夜陪着对方吃晚饭，其实两人都没用多少，只是闲聊些有的没有，言语间慢慢回到从前一般的熟扲自然。
北歆抬眼：“我不吃早餐。”
这是实话。
她自从做了海因斯坦的主政小姐，事务繁忙，也不知道索格怎么想的，竟然真的把许多事情分流到她手上，开始那两年真是忙的不可开交，于是渐渐就不再吃早餐，亦没时间吃，习惯成自然了。
林玥一怔，心想这孩子真是不会好好保养自己。
也罢，先由她。
因而笑道：“那你梳洗完了且去那边等我，我如今年纪大了，我可饿不得。”
她是无心的，北歆听到却如惊雷在耳。
“我可饿不得。”这五个字，少年时代曾经在耳边时时响起。
海澈从来都是掐着饭点吃饭，半点饿不得，只要是没赶上趟，那人就一定会拉着自己一起走得急忙忙，一边说：“我可饿不得。”
只是那一应的早餐都是两人共同喜欢的，从没单独一样是海澈一人独享。
仔细回想当年，那人无时无刻不是在宠溺着爱护着自己，自己诸多的习惯也是因此人而起。习相近，性相远。说的是自己与海澈和林飒。
可是他被陷于地宫黑狱之时，只怕不能按平时的生活习惯获得衣食所需，恐怕更多时候是饿着肚子饱受折磨凌虐着，他饿着……我在他身边的十年，哪怕是一天也好，他都从不曾让我饿着，找各种借口怕我饿着，我却害他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了七年，不知道饿着他多少次。他根本饿不得。
我，我，我……
北歆紧紧掐住自己的手心，浑身轻颤。
许多不经意间的点点滴滴都是自己曾经被他深深爱着的表现，只是因为太多自然随意，被他轻飘飘的一笔带过，仿佛是随意而为，仿佛是随手而至，却是他拳拳真心。我被那么多那么多的温柔包裹着，被深爱着，被宠溺着，却亲手将他置入万劫不复，然后在他想要我回到他身边，只求能与我相认的时候，狠狠的刺伤了他。我这般无情，又有何面目见他。我真的是厚颜无耻到了极处。果然，与倪佳是血脉相通的姐妹，似我们这般的人，哪有什么资格爱上一个滨族人。爱上一个这样好的男人，并被他所爱。
她狠狠闭上眼睛，再度睁开时，眼底那抹凄楚已经消失不见。
既然不能再回头，不能再回顾，便向前走吧。
林玥不知道自己不经心的一句话会引得北歆心中波澜涌动，只是一径笑着去用饭，把对方一人留下梳洗装扮。
端坐在镜前，认真的打量镜中那一张脸，北歆小心翼翼的将那一对不同色的夜光贝耳钉珍而重之的戴上了耳垂。
蓝色中带着紫，紫色中带着蓝，宛如一对缩小的风瞳，坠在她耳垂上，并不耀眼，却别具风情。
那是她人生中收获的第一份深情，是她要一生去维护和守护的感情。
所以，阿凯，你若是明瞭，是我的真正的知己，你该知道在我心中，他终是与任何人不同。不管多少阻碍，我都要再见到他。
清泠，之前是我不好说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你就当过耳风不要与我计较好了。如今，我回来了。我愿意用我一生来偿还，偿还我对你的无情，哪怕千难万阻，我一定要回到你身边去，见到你。因为，我是那么那么的爱着你。从少女时代一直到现在，我唯一所爱。
当林玥在日光下再一次见到这对不同色的耳钉出现在这个女孩子的耳垂上时，已经是十年光阴，她不禁有些恍惚。这对耳钉，昭示着那个男孩子所有的爱恋公诸于众，昭示着那个女孩子所有的真心付诸于那男孩子一身。现在看到这对耳钉在陌生的面孔的主人的耳垂上微微闪烁，竟然给了她宛如隔世的错觉。站在面前的是即陌生又熟悉的人，是倪明，也不是倪明。但是，于表弟海澈而言，从未改变。
自己的弟弟，林飒，从未得到。但是，有杨瑁在，只要有那个女孩子就足够了。
偏僻的码头，是完全属于私人的码头。
眼前的小船平淡无奇，但是深谙航行之理的人却知道这是一般人用不上的高速小舟只供专人专用。
北歆拢着头巾，站在船边，回道：“这是？”
林玥只是看了掌船的那舟子一眼，对方立刻低下头去。
林玥亲切的扶上北歆的肩膀：“明明，我那个傻弟弟竟然是不听话呢。不过你放心，我一定让你能平安见到澈儿。阿飒难道不知道挡人家的姻缘是要被报应的嘛……”
她这样调侃自己的弟弟，换做别人一定以为她们姐弟情薄，但是北歆知道，林玥自小就是这样，打击起来林飒从来不留分毫情面，甚至毒舌到让其他几个一起汗颜。若论地下高原这些平辈中哪个最不敢惹，自然是林玥。
林玥迎着北歆的眼光，然后视线又转到她耳垂上那一对耳钉：“这还是澈儿的手工，现在再也见不到了。”想到表弟那双手，心头一恸。那么巧的一双手，伤痕遍布，和他本人一样，远看如玉树琼枝不可褻玩，近看时却玉已碎，枝已断。只留下那张与若寒酷似的脸庞，还有那双像极了舅舅的眼睛。
北歆全身一凛，想到海澈身上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伤。她自入海因斯坦后，见过卷宗。
索格并不想瞒她什么，于是慕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曾经让她翻阅过那些卷宗，桩桩件件，详细在录。如何施刑，怎么用药，如此这般……她如亲眼目睹。可是那时的她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回去了，所以闭上眼，蒙住心。但是看过的东西，知道的事情却埋在心底深处。那毕竟是她所爱之人受到过的折磨苦痛，她就算不愿意也会记得。现在听到林玥这样的感叹，心口就觉得痛得发紧。我就那么看着他受苦，却没想过要从那里，从倪佳手上救他出来。我是将他置于何处？我待他，何其狠！
与倪佳相比，我是另一个刽子手！倪佳妄图断他的念，我却是在诛他的心！
林玥不知道她心里这些想法正在百转千回，只道：“这是藏青的部下，操舟的本领极佳。只消半日就能将你送上浪屿。但是，明明，目前阿飒不曾应我所托返回，所以你还不能去。”
北歆淡然：“那你让我看这舟有什么用？”
林玥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入耳：“我知道你心有疑惑。明明，我想你先去一个地方，为澈儿取件东西回来。等你取了那东西，估计我也将阿飒骗回来了。”
她这样直白，竟然不怕部下有所疑虑。
北歆不禁看了眼舟子。
那舟子只做没听到两人对话。这种做事的派头，倒真像是藏青能带出来的人。
林玥道：“你也知道，澈儿他最喜欢的那味茶并不好取。你去帮他取来吧。他虽然再喝不到，闻到香也是欢喜的。他身子不好，终日药不离口，想来已经是厌烦了。”
“鱼珠茶。”北歆轻轻念出了那三个字。
林玥点头：“你还记得就好。阿琚会带你去采。”
北歆点头：“好。”
跃身跳上船头。
连琚向林玥行了一礼，手下用力，小舟如离弦的箭般射了出去，破开碧浪，迅速消失在天海尽头，竟然是极快的！
林玥扶着额际，看看天色，算了一下大约天黑的时候北歆会登上那座小岛，想来以她之能明日一早就能赶回。
那时自己可得把弟弟诓出来才好。
挡人姻缘这种事情，弟弟从少年时就在做，如今可再不能做了……澈儿他，只有这一个心愿未了……
这样想着，她微闭上双眼，任一滴清泪自眼角缓缓滑落：“澈儿，澈儿，玥姐能为你做的，如今不过如此而已。希望明明与你皆能得偿所愿。”
她记得表弟看到鱼珠茶时的欢欣，记得他喝不到却只能闻香的郁闷，更知道他唯一想要的是什么。
我曾经失去过，所以如今只想成全。
谢谢一直支撑的小伙伴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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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7章 第二十七章 肯见白头（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