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第二十七章 肯见白头(4)

遥远的游域草原上,白震放开了自己的手的时候,慕凯正在海因斯坦自己的院子里“坐牢”。

纵然相处两地,两人头上现在却是顶着同一轮弯月。

只是白震站在月下,慕凯则是坐在窗前。一手端着杯酒,里面却倒着的是水;另一手轻轻在膝上轻叩,却听到叮当声清脆不绝于耳。他抬起腕,腕上明晃晃的是镣铐。

慕凯知道自己是在坐牢,可是坐牢哪里有自己这种优待的。

首先,第一,并不是在牢房里,第二除了负责照顾起居的原来的侍卫,也没有什么看守,若不是身子里的蓝眼泪未解还是不能如愿行动,还有这手足上不曾松脱开的镣铐叮当做响,其实和在家闲居也没有什么区别,吃穿用度一样不减。其间陶泽和陶晰兄弟曾经来看过他的,只是陶泽还来不及多说些什么就被陶晰急忙忙得给拖走了。他家七哥好不容易回来了,却要时时关心个二少,这怎么行,自然拖走了事。

而且,临走之前陶晰看他的眼神恨恨地。

慕凯知道其实陶晰一直都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当年,若不是因为自己,陶家上下十几口人,也不会被几乎杀的干干净净,只余下这兄弟两个。自己是域主的义子,所以成了域主的弟子并不奇怪,但是无有后台的陶泽是凭什么入了义父的眼,竟然能够以一个普通平民的身份竟然做了义父的亲传弟子,这想不通的人多了去了,所以敌视的目标自然而然就变成了陶泽全家。

如果能够让陶晰和陶泽的父母活回来,慕凯想我还是愿意自己死的,可是死掉的人是不能复活的,唯一能补偿的便是倾尽全力的对活下来的人好。没有人愿意被留在当初。可是陶晰再也不会是那样的,叫他慕凯哥哥了。那种美好的过去已经不会回来。而陶泽,虽然仍然是他的好友,却离得那么远那么远,被逼得去了彼加尼魔鬼域,为了能保住他的命,让他能在彼域平安坐大,义父花费了许多的心思。

这一次他算是彻底的触怒了义父了吧?慕凯想。陶泽大约也知道事情不好解决,所以跑来想说些什么,但是没能说出来就被一向护短的陶晰强行拉走。慕凯大约知道好友想说什么,可是他不想听。

其实慕凯一直都知道,陶泽最会看人。陶泽也最能看懂人心,但是就是不想听他说教。无非是辜负了义父和师父这样的话,这些年他听得耳朵起茧。从他向陶泽说他喜欢上了北歆的时候起,这位好兄弟就一直在耳朵边上唠叨个没完。说什么来着?反正不是什么关于大小姐的好话。

如今想来,也许是陶泽有所预感如今的大小姐是换了人的,并非原装。但若仍旧是原来的那一位北歆小姐,也许自己不会喜欢上她,只当她是童年好友而已……事情就这么奇怪吧。

慕凯这样想着,忍不住嘴角上扬。

负责他起居饮食的侍卫无意间见到也不禁嘴角一扯,心想咱们二少还有心情笑呢?这和坐牢似的关在这里,有什么值得一笑呢?

自游域回来已经有五六天的模样,加上之前盘桓在游域的时间,算来加起来已经有半月以上,但慕凯体内的蓝眼泪却一直没有尽消,所以他也一直没力气拖着一身的镣铐和伤腿走出房间到院里去。回来的路上,索格便仔细看过他腿上和肩上的伤,扔下一句:“北歆那丫头真是不会照顾伤患!”之后丢了两瓶药膏过来在他怀里。慕凯只得自己动手上药,偏生够不到肩膀,慕秋便伸手过来直接帮忙,动作熟练迅速,眼神却是躲躲闪闪的不肯正视,所以到回到海因斯坦,再到回来这间院子,两兄弟都没能正经的说上一句半句话。

慕凯很想问索格为什么蓝眼泪的毒性在自己体内经久不消,索格却不来看他,他也便无处去问。而且让慕凯奇怪的是,骨笛明明在自己手上,索格竟然也不来逼自己解开禁制,取出藏于其中的浴水之泉。

他怔怔的看放在自己案头的那只骨笛,有一瞬间是有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取了一管浴水之泉回来的。但是当时感受到的波动,还有后来从索格手上再得回骨笛时感觉到的波动是完全一样的。水还封印在笛中,不曾有什么人动过。每一个人的术法都不尽相同,所以哪怕是师承索格的自己也破解不了师父的术,同理,若自己不解开术,师父也取不了骨笛中的泉水。于是就这么不明所以的僵持着。数着时日,担心着海澈和北歆,慕凯真觉得是度日如年。

他看向窗外,月光轻柔,想来一样照在北歆和和海澈的身上。不知道那两人现在如何了。左右不能出去,也不能自如活动,那么不如认真想像一下若是自己恢复了能力,又恰好赶得及,那么要怎么施术才能救海澈性命?于是,就这么思考着,思绪渐渐飘远再收拢回来,慢慢如入无人之境。

他一旦专心起来,很容易就忽略身边微小的变化,所以自然也不会知道师父和师弟都在远远看着自己。

陶泽站在师父身后,撇了撇嘴。

他身材不及师父颀长,所以被索格挡住了视线,只能看到半个窗底,还有窗前漏出的一星半点的影子。

夜露极重,师父的身子并不太好,却站在这里等风吹。屋里坐着的那个老神在在,也不知道在发什么神经,竟然没注意到自己的师父就站在外面,也不请我们进去喝杯茶!真是不孝!

回想刚才从里面出来的那名侍卫,一眼看到自己和师父站在那里,吓得眼睛都直了的模样,无端觉得对方可怜,挥手斥退的同时替师父吩咐了一声不必再过来,那人如蒙大赦的样子又觉得好笑。大约对方也知道如今的二少是囚徒,再尊贵不起来了,所以心下惶然了吧。想想慕凯这十几二十年来,身在福中竟不知福,嘁……

突然前面的身影一动。索格转回身来,一言不发,抬脚便走。

陶泽跟在后面,也想走。

索格突然停住脚步,看了他一眼。

陶泽直直的看过去,尽量让师父把自己脸上的神色看得分明。

他听见索格叹了口气,然后听到索格说:“你去吧。”

于是,继侍卫之后另一个如蒙大赦的人是自己。陶泽这样想着,脚下毫不停留,一径奔着慕凯所在的那间房而去。今天上午有小九在,说话都来不及说,现在师父默许了的,还不赶紧去说!

他一溜烟小跑,速度快如脱免。

索格看他跑步的样子和小时候一个模样,不由微微扯起嘴角。再一想慕凯现在的情形,眉头不禁一皱。

他今天早上收到了彼域的一份国书,竟然是要慕凯入赘彼域的恳请。言辞并不激烈也并不宛转,真真正正的一份国书体,倪昊的亲笔。

看到国书的那一瞬间,他直接将其揉成一团扔到来使面前,拂袖而去。想来,那份国书现在大约重新展平了躺在自己案头,必然是陶泽捡回来的。

这个孩子,真的是有一颗九转玲珑心。让他和阿凯去说说话,也算不让他那么闷着。蓝眼泪在阿凯体内久了终是不好,便如当年的海澈。只是,为什么这药如在海澈身上一般,在阿凯身上也是持久的紧呢?对他目前的伤势恢复和体力恢复都影响极重……着实让人头疼。这体质,莫非与他有一半滨族血统有关?心中有许多的疑问,但都不得解。他这些年不是没想过要给慕凯找到亲生父母,但是海因斯坦与地下高原因为前事旧情弄得上层关系僵冷多年,后来又因为联合彼域囚困海澈的事情彻底断绝了往来,再想帮慕凯找到父母已经是不可能的。知道那孩子骨子里渴望亲情,所以放任他追求北歆的人是自己,结果他撞了一身的伤,如今更是被人弃如敝履的丢在了一边。陶泽与他亲如兄弟,感情只比他结义的三个弟兄来得更亲热些,也罢,让他们两个随意去聊聊也好。

他看向自己的双手,这双手颤抖得越发厉害,大约再过不了多久就要重蹈当年父亲的旧辙。越是到这种时候,对往事就越发记得分明,也渐渐明白了父亲当年为何要借刀杀人的无奈之举。

阿遥哥还有阿权哥,甚至姐姐,都是父亲为自己铺平道路所做的基石。若自己当年不是一心一意扑在小动物身上,或者他们都能好好活着。就算姐姐不能和阿遥哥举案齐眉,也好过后来数年的锥心刺骨之痛,还有北程和歆儿……人越是年长越是会回忆过去,我在变得软弱。

他仰头。

红月之后,他身体每况愈下,却还是拖着这样的身体亲自去到游域,深入险境。

一则为了浴水之泉不假,二则是为了慕凯和北歆抗令不归。

只是,他没想到慕凯竟然被倪佳所伤,也没想到那孩子竟然真的用慕羽的遗骨取得了重生的浴水之泉。

那孩子对自己的一片孝心,他深感欣慰。但是孝顺和听话是两回事。

孝顺并不代表听话。

他如今不想去动骨笛,因为强行取水会伤了施术的慕凯,而如今的慕凯因为蓝眼泪而毫无力量。

什么时候蓝眼泪消了,大约自己才会见他。

索格再一次看向自己双手,颤抖的越发厉害。

再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不再是那个刀法精准,可断人筋骨却不留痕迹的人间国手了。其实,自己双手血腥,早就不配再叫做“国手。”国手是行医者,我却是杀人者。

将来我手中的天下,整个海因斯坦的前途,都交在那几个孩子手上。凯,别再让我失望了。你从来都是个好孩子的。

陶泽进来的时候,房里只有慕凯一人。

也是,除了刚才被自己替师父赶走的慕凯的近侍,现在是不会有人敢轻易靠近这里了,唯恐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不然,小九也不会把自己拖走,连话都不让我说。

可是,师父是默许了的,阿凯,师父从来还是最疼爱你。

站在门口,看着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的慕凯,陶泽长长叹息。

这个人,永远都是这样,一深入的想他自己的事情就会完全沉静下去,旁若无人。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如今没有能力护身,你这样迷迷糊糊的还了得了!真要有人在此时害你,还不轻而易举!所以师父还是有先见之明,直接丢你过来,没他老人家的谕令,大家都见不到你,也就不惦记什么了。

他大约等了半盏茶的时间,实在不想在等,用力咳嗽了一声,叫:“慕凯!”

慕凯猛得回神:“陶……泽?”

“陶什么泽!回神了!当然是我!”

大步上前,一手扣住对方的脉门,凝视细察。

慕凯任他扯住自己手腕,轻笑道:“没退呢。”

陶泽摔开他的手:“还有脸笑!说明身体恢复的不错!”

慕凯点头:“就是没力气,伤倒都好差不多了。用着最好的伤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仍旧是养尊处优。”

“难道不是!”陶泽手在他腕上一划拉,镣铐叮当做响:“用了这么轻的东西锁你,还真是看得起你!”

慕凯伸手:“不然你也试试?”

陶泽瞪他:“你还有心开开玩笑,看来是真好的差不多了。”

他自顾搬了把椅子坐到对方并排:“师父很担心你中的蓝眼泪。”

陶泽接着说:“我在彼域多年,见过不少中了这毒的人,没哪一个和你这样持久。要说持久,只有一个人,就是地下高原那位,听说当年身上的蓝眼泪也是经久不去。我和师父均想,大约是因为他是滨族人的缘故,你如今这样,大约也是同一个缘故。”

慕凯一怔,心里苦笑:“他们猜不到或者是因为径若雅的体质的缘故……却以为所有的滨族人皆是如此。”

抿唇:“难道林飒当年不是?”

陶泽挑高了眉:“林飒?他那时已经化兽,神智昏沉,根本不必用到蓝眼泪。”

慕凯在心里点头,心想海澈说的十天半月怕是他自己道听途说了。他自己当时重伤在身,又一直被囚被用药,早就没有时间概念,哪里还知道这药要多久才退……

自己当时不过随口一问,他便随口回答。两个人都以为自己知道的便是真实,其实不然。蒙母亲所赐,自己与他对蓝眼泪都完全招架不住……

转念想想,地下高原建国之后的六百年来,是滨族人最难驯服的时段,能捉得到时几乎已经都是尸体,根本来不及在他们身上试验蓝眼泪。至于海澈和林飒,那真算得上是机缘巧合,竟然能抓到这两个人。所以关于蓝眼泪的事情,自然以海澈的诸多反应为观察点,也就成了所谓共识。只是不知道,若是他们再捉到个滨族活人在他身上试蓝眼泪的话,如果不是自己与海澈这般,他们是不是又要绞尽脑汁。

所谓,怀璧其罪,说的就是滨族人。

容貌生的那么美做什么?

人类天生喜欢掠夺美丽的事物又不是只用嘴说说看……

慕凯这样想着,嘴角上扬,轻蔑的笑了。

他嘲笑的是自己的血统,亦嘲笑的是自己的身世。

陶泽却不知道这一细节,只是觉得慕凯的确比平时奇怪些。

他们自幼相识,同吃同住了三四年,感情极好,并不亚与慕凯与他那几个义兄弟。甚至有的时候更亲近些,或者是并无利害关系,或者是相识过早,全无机心,总之,陶泽知道自己予慕凯是特别的,而慕凯予自己亦是。没有血缘却更胜于血缘。而将他们两人连接在一起的人正是索格。

“彼域那边有国书过来,不知道那位御主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向师父提出向你招贅。”陶泽漫不经心的开口。

慕凯一怔:“什么?”

陶泽笑得一脸欠揍:“倪佳看上你了,向师父求取你做她的夫婿。”

他却不知道这一句话不会让慕凯像他一样只觉得好笑,反而听到这话,慕凯遍体生寒!

他直觉的知道倪佳会提出这个,是在向海澈和北歆挑衅!

甚至是引那两人上当的诱饵!

倪佳的心从来都不在海澈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身上!

慕凯的眼里精光闪烁:“她打的好主意!”

陶泽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的那许多事情,只是奇怪他的反应过于激烈。

他将脸凑得更近:“你在发抖?气得?”

慕凯脸色阴沉:“义父不会同意的。”

“说的是。师父看到直接就揉成团丢出去了,还差一点把送国书的人给咔嚓了!”陶泽一边做出抹脖子的动作,一边道:“不过,我把国书又捡回去放在师父案上了。必竟那是国书。”

“你真多事!”

慕凯恨声。

陶泽瞪大了眼:“你这反应真的是不对劲。你和北歆……和她到底怎么了?莫非她真的丢下你找海澈去了?”

慕凯猛得回头,死死盯住陶泽。

陶泽毫不在意的瞪回去:“我知道她是倪明,知道的比你早。”

无视慕凯的惊讶,他自顾自道:“她从来不去诛天城,就算是办再大的事情也一定绕道而过。我那时就在想是我接待不周还是什么原因。你要知道,人只要在这世上活过,就一定会留下他的痕迹。所谓雁过留声。我不是故意要去查她。这件事情也一直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甚至以为师父都不知道……阿凯,倪明大小姐心里只有海澈。你放手吧。”

他镇重的向好友提出了建议。这一次是十分认真,没有半点玩笑:“师父他最疼你的,你别老是让他老人家不高兴。”

他继续道:“我查到的事情越多,越详细,我就越知道倪明是有多么的爱着海澈,他们两人之间根本容不下第三个人。你何苦去做多余的那个。”

陶泽一向吊儿郎当,很难得正经说话,只是对着慕凯他就算是想装若无其事不在乎也不可能。

他看着慕凯明显紧张起来的脸,接着发表自己的观点:“当年,在许多知情人眼里看去,这位大小姐似乎是放弃了她的恋人,将其拱手送人。待那一位不过亦如同是一件货物,可以随手丢弃。其实不然。她做了许多的努力,虽然都没什么用处,却也是在她当时所处的环境下唯一可以去做的事情,以那时她的处境,她大约能想到的唯一可以保全爱人的方法,就是将他让给倪佳,毕竟只有倪佳是在乎海澈殿下的性命的。何况她只凭一腔痴心一意求死,只是因为觉得自己再无颜面见他,这就已经算是很难得了。那些所谓的大家闺秀们,哪个舍得自己的权力地位,不过是一个青梅竹马的少年,她将来会有多少裙下之臣?何苦只在意这一个少年?她却根本就不在意那些所谓的将来,只愿余生与他黄泉下见。”陶泽眼睛亮晶晶:“地下高原那位殿下,也算得识人分明,一腔痴心终不曾错付。只是他们两人之间,那么多误会和离别纠结,却不足为外人道。”他拍拍慕凯肩膀:“阿凯,始终要先放下才能拿起。若从来都不曾放下过,何谈再次拿起?她两手都已经占得满满了,哪里还有你的位置。”

陶泽说话,从来一针见血。

慕凯沉默。

他知道陶泽说的是事实,自己的这位好友,发小从来眼光如炬。自己这些时日在孟德尔亦亲眼所见,其实已经不求自己在北歆心里有什么永远的位置。他自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再与海澈相遇心里就总是纠结不止,老是一再的想去想像两人同在母腹中的情景。明知道是不可回想,却总是忍不住要去想径若雅当年知道一胎双胞的时候的心情,及至后来看到两个孩子截然不同的那一种讶异。她到底有没有想过她竟然能同时怀上不同的两个男人的孩子,并且以双胞胎的形式将他们生了下来……那位母亲,到底有没有爱过海澈和自己?

自己会喜欢上北歆,是不是因为自己与海澈是孪生子的关系?

如此种种。

但是,陶泽刚才说的话,却让他对自己的内心有了更深的省视,他发现,自己爱上的始终是北歆,就只是那个冷面热心的北歆而已。我从来不认识倪明,不知道倪明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她以前是什么样子,我只认识的是这十年间的北歆。诚如海澈所言,这十年是我在她身边,于她而言,我并不是可以让别人随意替代的。

他看向一脸关怀的好友,淡淡出声:“我知道她现在满心都是海澈,我在她心里不过微乎其微。可是,就算是这样,我也心甘情愿。”

陶泽长叹一声。

自己的发小是个死心眼,又不是现在才知道的。

想到在彼域为使时查到的那些卷宗,心里更是长长叹息,果然滨族人都是这样,那样殿下如此,自己这位发小亦是如此。宁可枝头抱香死。大约是滨族人天性使然?

思及此,陶泽只能无奈。可是偏又不愿就如此让慕凯钻在牛角尖里。他只盯着对方,一字一句:“你要深情也好,要长情也好,要生生世世也由得你……那是你自己的选择,你自己的人生,别人左右不得。可是,凯,不是我要说教你,你有没有为师父想过?三十年养育之恩,你报答了多少?不要说你曾经为海因斯坦做过多少这种话,你只要想一想师父,生恩不及养恩,你就算肝脑涂地也报答不了万分之一……你心里难道就不为他老人家想一想!师父他没有亲生的孩儿,他只有四个义子,两个外甥女儿,如今只有你和小秋两人还在他身边……你怎么忍心弃他?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他待你和待其他人那么不同,师父他是把你当做亲生孩儿的。”

慕凯全身一震,不由得紧紧握住腕间的镣铐。

陶泽说的句句诛心。

不管他是做为生父,还是养父,从始至终都是这世上把自己捧在掌心视如珍宝的师父。

因为自己,他曾经不顾非议把陶泽带在身边,只为了能有个伴和自己一起长大;因为自己,他收养了三个孩儿,只不想自己孤独成长,因为陶泽不能再留下;因为自己,他默许了北歆的许多行为,是因为自己喜欢上了那个女孩子。他这些年对自己,一直一直那么厚爱,一再放任,一再容忍,他待我,是师父是父亲。这世上,唯一不能背弃他的只能是我。

可是,我喜欢歆儿,我同情海澈,我现在回过头来看我当年知道的那些,做过的那些事情,悔痛不已。

我不是后悔自己做了所谓的帮凶,只是我恨自己身在其中,却什么也做不到。我只有儿女情长这一点似他,其他全不像他。师父,师父,父亲,父亲……

他沉默,陶泽亦不再出言宽慰或刺激。因为他了解慕凯。这人自然会从自己的话中去体察,自己言尽于此,多说无益。

两人个就这么静静的并排坐着,再也无人开口。

天色渐渐亮了。

陶泽揉揉睡眼,伸个懒腰。

他当年为了他人的妒嫉,别人不敢动慕凯,却把主意打在他身上,小小年纪身受重伤,伤了筋络,再不能随索格修习,更有许多别有用心的仍盯着他以为奇货可居,却不知道当年索格会收他为徒完全是因为慕凯。只是索格亦十分喜欢他的为人处事,不愿再让他有所损伤,所以安排他去了彼域到老使节座下,一边学习一面应对,渐渐成了海因斯坦常驻彼域的一颗钉子。陶泽喜欢这种有挑战性的事情,只是他身子伤后不能修习,武力不敌,只能智计取胜,所以在那人精堆里也着实辛苦了好几年才算是脱颖而出,算不是负索格期待。但要是说到其他,不干正经活儿的时候只一个字能形容,那就是“懒。”是以慕秋昔时一直以为他不过是个无害驻使罢了。

他伸伸懒腰,只觉得从脖子到脚踝都是又酸又痛,转回去看慕凯,那人和自己一样在椅子里窝了一晚上,现在依旧睡得香甜。可见平日里忙来忙去,少有休息。现在给上了镣,关了禁闭反而才能睡得好觉,做师父的义子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就是了。

起身,抽了对方榻上一席薄毯给慕凯盖上,叹了口气,一边揉着自己的腰,一边迈步走了出去。

在他身后,蜷身椅中的慕凯微微睁开双眼,修长凤目中俱是疲累。

昨夜,陶泽说了那样诛心的话,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合衣而卧,他想了许多许多。从幼年时到今时今日,诸多过往,想的比以前几日更多。若他不曾知道索格是他的亲生父亲,他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是生父又是养父,更是自己高山仰止的师父。

他随身伺候的护卫才端一盆水来请他净面,就看到他脸上缓缓落下的一滴清泪。

这个一向狠决果断的二少爷,从来也没这样脆弱过。

以前只觉得二少除了容貌生得比常人俊俏些,身上更有一种冷峻凌厉的美感,却不想这人脆弱起来竟让人觉得即娇且俏,当真好看极了。咱们海因斯坦的姑娘,可真的是没福气消受。看来二少是半个滨族人的传言并不假。只是纵然他真的具有滨族的血统,又有哪个不长眼睛的敢把那些不堪主意打到这人身上来的?虽然他现在是给上镣囚禁着,但是明里暗里那些护着他的人又有哪个惹得起?单只是御主一个人的态度,那些人就担待不起。

外面的人不清楚,自己守在这里,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自己跟了他这些年,也不是白伺候的。

慕凯并不知道自己的护卫这时想了什么乱七八糟,见他进来,连忙收束起心神。

那护卫上前递过手巾,他便伸手接了。

正在擦拭,听得“哐”一声,有人一脚踢到门框。

他抬头,眉眼间便又是昔日那位权倾海因斯坦的二殿下。变脸之快,让护卫瞠目结舌。

一脚踢了门进来的是陶晰,陶家老九。

身后拖着一人,是陶家老七,刚从这里走掉的陶泽。

慕凯的护卫不由掩面。

他知道,昨天白天上演的一幕又要重演。

这位陶晰大人,平日时仗着是陶泽的唯一活着的兄弟,受二少庇护就一直是横着走,二少看似倒了台,这一位也仍旧能横着走,自然有人背后撑腰。

只是这人不管是什么人的面前都是一张冰块脸,只见到他对他自己家兄长这般喜怒分明过。陶泽已经是第二次被陶晰这样拖着走了……想想这两位大人,慕凯的护卫觉得还好自己的主子性格是正常的。

陶晰不管自家七哥在身后怎么样生拉硬拽,只狠狠的瞪过来。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又拖着自己家哥哥大步流星,转身就走。

陶泽武力不行,被弟弟难看的拉在身后,只得无奈的向慕凯打了个手势。

两人来去如风,直把护卫看得傻掉。

慕凯递还给他手巾:“凉了。”

那护卫尢自不觉。

慕凯随手向他手上的盆里一丢,溅了对方一脚的水。

那护卫才恍然大悟的样子,连忙端了洗盆又去倒热水来。

这护卫跟随他多年,早就使得习惯,更是熟悉性子,原来竟然也有这样不着边际的时候。想来每个人都会有另一面,并不是只有自己。

慕凯这样一想,抑郁了大半夜的心情终于有些轻快起来。

唯今之计,只想快些将蓝眼泪的药性调和,好早日能行动自如。其他有的没的,多想无益。若是真有什么,陶泽自然会来通风报信的,看义父的态度,不正是如此吗?否则以自己待罪之身,怎么可能任由陶氏兄弟这样自由往来。天下间坐牢被软禁的人中,大约只有自己这般闲适,连镣铐也是这样,虽然不能挣脱却是最轻巧的,生怕压住自己的手脚,何况还有心腹贴身伺候,吃穿用度亦与平日无异。同为双生子,同为被囚禁,相当年海澈身在地宫黑狱,哪里有这般的境遇。

想到海澈,再联想到他身上的封印,慕凯本来舒展开的眉头微微拧起。海澈,你可一定要等着我,一定……如果我们是双生子,如果真的有所谓的双生感应的说法,那么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一定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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