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九《闲时弄青梅》

大约今天是真的不适宜出行,所以老天给了个大写的“罚”字悬在了诸人的头顶上。

海澈趴在床头,百无聊赖,只觉得背上的伤口冰冰凉凉,较之之前火烧火燎似的痛舒服了不止一倍两倍。耳朵边也没了人唠叨,心下一宽,沉沉睡去。

他听不到的是窗外父亲海明岫与医师的对话。

那医者道:“殿下的伤口虽然看上去又深又长,但好歹已无性命之忧,御主不必太过忧心。”偷偷看一眼海明岫,又道:“只是……”

海明岫面上一沉:“只是什么?”

他膝下只有这一子,真的是爱如掌上明珠,虽然是个男孩儿,却恨不能含在口中,捧在掌心,小心的呵护了十三年,却几乎折在紫翼青龙的手上。看到海澈那淋漓了满背的腥红时,他手都在发抖,若不是碍于自己是一御之主,又是林飒的舅父,几乎就要怒喝出声,责罚所有闯祸的孩子们。亦唯有此次,他是真的恼了。

转而想到自己家儿子身上,只能暗叹海澈这个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对林飒太过保护欲,所以凡是有危险的事情一定是他自己首当其冲的顶上去,过去十多年每一次莫不是如此。现在加了个倪明,风险更是成倍上长。

医者抖了一抖,感觉到空气中的低气压,思忖着道:“殿下伤在腰背上,伤口过长且深,”威压之下,他不记得之前自己已经用“又深又长”形容过海澈背上的伤口,现在又重提了一遍,做父亲的只觉得心里像有只猫在挠得厉害,酸楚难当,只截断道:“可是还有注意的事项?”

医者心想自家御主从来没这般严厉的对待过自己这样的下属,果然是关心则乱。只道:“殿下这伤在未能结痂之前,不宜行动,否则伤口撑裂的话,怕是会更凶险些。所以,”他正欲言又止,海明岫向窗内望了一眼,恨声道:“那就让他趴着好了。”

医者又道:“至少三月,不得沾海鲜生荤,要饮食清淡,否则色素亦容易沉积,到时伤疤的颜色不易除去,”海明岫道:“他自小就喜欢吃海鲜……”医者道:“万万不可。海鲜是发物,殿下再喜欢也不能食用,还有辛辣苦咸,油炸之类更是不行,诸多忌口处属下自然会吩咐下去,但御主也请和殿下一并知道才好。”海明岫不由得暗叹了口气,医者所言,除了油炸,几乎全是海澈喜欢的口味,这不能吃那不能吃,这孩子养伤的月余可和关他禁闭没什么两样了。

医者又道:“鱼汤什么的也不行,可以喝点鸡汤补养,但不要放盐。”

还要再罗嗦下去,海明岫挥了挥手道:“你只管吩咐到厨里就是,海澈要是问了,我再答他。”心里却知道那孩子极乖觉,若是天天这样一日三餐,是绝不会多问半字了。

医者连忙退下。

海明岫转头看看窗内,叹了口气,宝贝儿子平日里不受伤就不受伤,一旦受伤就弄得这样惨烈,这副逞强的性子,也不知道是像哪个。

走进床前,摸摸海澈额头,微微发热,伸手替他掩掩被角,半副被下绷带裹了半个身子,若是抓到正面,怕是已经给开膛破肚,无可挽回,所以说还是他命大福大么?生有力量,却不会自如使用,一直隐而未发,却在生死关头展现了出来。终究是因为他是命中注定的么?不,不能,我不能让他先我而去,我在世上一天,就得保他一天的平安喜乐。澈儿,澈儿,你放心,阿爹会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另一厢,用力抽抽鼻头,倪明才忍住了将将要打的大喷嚏。

她揉揉手腕,酸得厉害。

眼前摆了几只模样怪异的糖动物,也看不出来是什么,只知道是动物形态。可惜自己的手笨,本来是想做几只小兔子,小狐狸的讨喜,做出的却是这么黑糊糊的四不像来。

拿起唯一一只勉强可看的琥珀色的糖小猪,想像海澈将它含在嘴里舔着玩儿的样子,心情极好。

她利落的将糖猪用饴纸包好,放进怀里,再拎起那只青瓷的小罐,几乎是一蹦一跳出了门。

林家大宅,后园,林飒蹲在墙角不停的画着圈圈。

从十天前表哥受伤,到现在,他已经被好几个人点着额头教育了个通彻。

从父亲到母亲,再到姐姐林玥,接下来是藏青和白震,还是一堆一堆大大小小的人物,一个个的教育来教育去,委屈的想去抱海澈的大腿。

表哥受了伤,自己却不能去陪他,不能去探病,非得把手上这些自我检讨抄上百遍,我郁闷啊!

熟练以极的翻墙而入。

倪明蹑手蹑脚的趴到了聆涛阁的小轩窗前。看左右无人,一个利落的翻身,越窗而入。

只听当的一声,是手里的青瓷罐打在了花棂上。

她自己唬了一跳,连忙抬高了看看,完好无损。松口气的同时,将之也揣进了怀里,这一下,小小的胸怀给填得满满,看上去像是发育了一大截似的,自己倒是不觉。

她悄悄走了两步,没有惊动守在一层的人等,轻车熟路的从“密道”翻上了二层。

聆涛阁一共三层,海澈的卧房在二层西廊下。本来应该有白震或是黎默汐守着,但这两人今天失职,不知道晃去了哪里闲着。

倪明如入无人之境,直接就蹿到了目的地。

这边她自与海澈,林飒相识后常常跑来,开始是随请随到,后来则是不请自来。

待得进到房中,却看到半边轩窗大开,阳光正正好洒落在海澈的脸上。

因为伤在腰背,十三岁的少年十分辛苦的只能半侧着脸趴在床上休息养伤,一幅淡青暖被歪歪搭在腰间,露出裹得像粽子似的半个身子来。

倪明记得听照顾自己的侍女姐姐说海澈这十天吃不好也睡不好,十分的受苦,所以心里想弄点东西来哄他开心,于是才亲自下厨学制了糖果。可是现在看他的样子,也不见得有多么难受啊。

她这样想着,更走近了些。

因为阳光的缘故,少年大量失血后的脸色并不显得十分苍白,反而带着淡淡的红晕,伸手摸上去,有些暖手,大约是太阳晒得十分的惬意?

倪明从认识海澈的那一天起,就知道海澈长得十分的漂亮。

用漂亮来形容一个男孩子,似乎不太对搭,但是小女孩儿真的想不出来比漂亮更好用来形容的词,她才只十三岁,又不大爱看书习字,所以也不会用什么出色的文采来形容一个人长得有多么的好看,只能用自己从小就知道的词汇来形容和赞美,所以就算是男孩子不喜欢听到别人说自己长得漂亮,海澈面对着倪明这样的真心夸赞也无可奈何。他只能一遍遍自我安慰自己,说等自己再长大一些就不会有人用形容女孩子的口吻来形容自己的这一张脸了。

倪明蹲在软榻边上,盯着眼前的这半张侧脸,细腻的可以滴出水的脸颊,长长的可以翘上天去的眼睫,还有那双此刻掩藏在长睫之下的,自己最喜欢的眼睛,她突然就发现自己很喜欢很喜欢看着海澈的脸,看着他的眼。

海澈睡得并不是很安稳,任凭是谁受了伤,得趴上十天半月都不能安稳。

他昨天晚上背上伤口痛的厉害,白震给他换药时看伤口居然又在渗血,吓白了一张脸,一大早就拉着黎默汐出去采他们小时候自己发现的止血药去了,临出门前,黎默汐偏还上下嘱咐莫要来吵殿下休息,是以这一层竟然无人值守。不过谁也想不到,堂堂倪明大小姐会如个偷儿翻墙入室,而且还是惯犯……所以倪明来访时,楼下一层竟无一人察觉。

他口渴,半昏半醒间叫人也没人答应,便就着太阳晒过来迷糊了一小会儿。

这时感觉到身边有了人气,轻轻“嗯”了一声,睁眼:“水。”

然后没听到动静。

海澈有些忧郁,为什么自己病了,伤了,连白震和默汐都不理自己了?

他嘟了嘴:“水”。这一次有了撒娇的意味。

藏青前天回来后直接跑过来,训了半天才给黎默汐拖出去,吵得头痛。是不可能指望他了。

但是白震和小黎呢?昨天晚上伤口痛,他们也没睡好,难道是生气躲开了?我这个少主还真是没有威信啊……

琥珀色的糖果送到了嘴边:“含着。”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琥珀色的小动物,并不十分的好看,手工真是很差的,甚至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却映着小女孩儿如花的笑颜:“我去给你倒水喝。”

小女孩儿自来熟的端了一碗清水,道:“你是要就这么喝还是要起来喝?”

海澈指指一边的吸管。

倪明将吸管插入杯中,递到他手边:“喝吧。”

海澈先抿了一口那只琥珀色的小动物,然后咬住吸管,大大的吸了一口,立刻神清气爽。

他歪着头看倪明:“你做的?”

倪明两手支腰:“当然!”

海澈把穿了小棍的小猪在手里转了一圈,笑:“难怪这么难看。肥头大耳的,这个是猪?”

“难看你还吃!就是猪头又怎么样!”倪明伸手欲夺回来,海澈将手一藏,不小心扯到伤口,倒抽了一口冷气,脸色立刻发青。

他腰背上的伤口极长,从左边肩膀一直拖到右边腰胯,几乎就要将他整个人一劈两半,所以整个躯干都给裹住,缠得如一只粽子,便如此,还得老实的趴着不能碰到伤口才行。

倪明盯着他突然就白了的脸,低声道:“很痛?”

海澈点头,又抿了一口糖小猪。

倪明皱着眉头:“你有没有认真喝药?”

海澈点头,手一指,倪明回头,看到已经空了的药碗。

倪明道:“真不是倒掉了的?”

海澈摇头:“我可不想被阿青念。”

倪明想像了一下藏青念人的样子,不由笑了。

她取出那只小罐子:“看看这是什么?”

特意的打开罐口,用海澈喝水的吸管拨出点黄色的小芽来:“尝尝看。”

海澈和她一起长大,怎么会不知道她十指不沾阳春水,连个糖猪儿都做成了个四不像,只是不好意思打击她过份,现在看到她拈出来的小花芽,沾了白醋的味道,酸得倒牙,咽了一口唾沫道:“我不饿。”

可惜倪明不理他,只道:“我听侍女姐姐说他们的少主受了伤,好些东西都不能吃,肚子饿得叫也没办法,所以好心做了点心和小吃亲自送上门来,某人既然不领情,也就算了!”话是这么说,却笑得眉眼弯弯的撒沷:“就尝一小口好不好?”

海澈一向拿她与林飒最没办法,看她笑得像朵太阳花样,只得张嘴,由得她喂了那一小口,可是真酸得倒牙啊……

倪明看他苦着张脸,笑得却更甜:“呐呐,好不好吃?我一口都没舍得吃,都留给你了。”

海澈嘴里含着那只糖猪,叹气,最后决定认真的回复她的问题,道:“酸。”

倪明一怔:“哎呀,酸么?那小猪呢?小猪是什么味道?”眼睛直直盯着海澈嘴里含着的糖棒。

海澈本来真不想打击她,但看她那眼神,始终觉得自己如果就这么任由倪明成长下去,做为她的玩伴,将来如果她找不到好人家嫁出去,罪在己身。

姑姑和玥姐都说过,女孩子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要习得女红做得针钱,要……还要什么来着?不过,姑姑上得厅堂却下不得厨房;至于表姐,不要说厨房,连女红也没戏。明明啊,明明啊,算了,为你来日能嫁得良人来着想……

海澈眼睛一眨,做十分认真样,道:“酸!”

白震和黎默汐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堂堂倪明大小姐,正揪着自己家趴在软榻上装睡的少主殿下的脸,一捏一个红痕,倒是比昨天夜里苍白的好看了许多。

之后倪明和林飒日日均来探病,倪明每次在林飒走后都会偷偷的将新做的糖果和小菜奉上,海澈惊讶的发现,那千篇一律的小菜终于有了些许起色,而那个糖球,也终于不再是个看不出到底何物的动物时,他基本已经可以坐起身来正常饮食了。当然最最重要的一点是,那只糖小猪愈来愈甜,那小菜,却愈发的酸爽。

后来的某一天,海澈坐在软榻上一手支腮,看庭院里徘徊花迎风摇曳的时候,倪明递给他一枝糖球。看着这数年如一日的琥珀小猪仔,越发精致细腻,憨态可掬。他突然就问出了萦绕心头多年的那个问题,为何当年倪明不做别的糖人,却偏偏要做一只猪来。

倪明微红了脸,却答道:“你当年可不就是个吃了睡,睡了就吃的猪么。”

海澈哑然,掩面道:“原来我那时是只猪。”笑容浅浅,却像是汪了一池的春水在眉梢眼角荡漾。

倪明看着这样的他,怎么好意思告诉他实话是当年我做不出来别的小动物。只有猪仔,当然就做猪仔了。

突然拉了他起身:“老坐着做什么!去给我捏只狐狸!”

海澈不解:“为何突然……”

倪明笑得灿然:“突然就觉得你像只狐狸,这个理由可以了吧。”

浅浅笑着,映着头顶的日光,当真艳若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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