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飒看着眼前这与叶天容貌相似气质不同的青年,很难不去注意他软垂的那条手臂。
光是看到就会觉得自己的胳膊也是一痛。
慕羽顺着他的目光方向,低头看到自己为叶天亲手所碎的右臂,微微一晒。
他抬起眉,眼神清明,看向柔平时,嘴角竟有一丝浅笑:“我都知道。阿平,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千言万语,都化在这一句“对不起”中。
柔平思及父母,眼圈一红。
突然他想起海澈叫林飒与他来迎接,立刻道:“小宇哥哥,是海澈大哥叫你来的?是他救了你们?”
心中总觉得有些什么联系不起来。
林飒在一旁道:“我表哥叫我们来接的就是你们?”
慕羽坦然道:“我不知道海澈殿下为什么会知道我和珍珠来了,不过,我与珍珠是不请自来的。”
言下之意是再明白不过。
知道他并非后援,柔平本就不安的心更提了起来。
并不是他小看了慕羽,而是以慕羽现在的这个样子,怎么看也不可能起到什么作用,不成为负担就已经不错了。只是这话,他说不出口。
林飒正在犹豫,耳畔像是有海澈轻声怒斥:“还不把人接进来!”
他抖然一凛:“难道,表哥等的真是叶宇?”
于是,他笑道:“慕羽,我表哥在等你。”
他唤的是“慕羽”,却非是叶宇。
珍珠怀抱着孩子,跟在慕羽的身后,一张秀美的脸上看不出是悲是喜,倒是活泼的小乐看见什么都觉得新奇,不时的与哥哥一起伸手拉拉垂落的藤蔓,或是揪揪长长的碧色连草。
慕羽一边走,一边回顾四周,低声叹道:“这就是海澈殿下的木灵么?”
林飒一僵,点头。
他到此时仍是不明白海澈到底是要做什么。
北程的脸上有清晰可辨的三个指印,青白交错,丝许的红痕也仍然十分的显眼。
她倔强的看着面前的北歆,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咬着自己的唇。
那副绝决的神色,看得慕凯心中一凛,想到伤重不起的白震,心下微微一叹,便要开口。
北歆的眼角余光扫过,慕凯将说未说的话便只好咽了回去。
他将目光回转,望到窗外碧草青青,一扫日前的秋日寒日的寒冽之气,再想到之前打过照面的那个少年模样的银发男子,心中不由对今次的任务能否成行打起了小鼓。
这一次的任务波折良多:先是顺利的将叶天请君入瓮,按原定的计划与彼加尼魔鬼域的二小姐倪佳分兵各自围堵,然后大小姐带叶天与自己孤军深入,攻其不备。可是在黑狼谷设伏时,先是大小姐提前行动,带自己将叶天押走;再是倪佳与谢明翔突然阵前失去形踪,将两方人马全权交于二小姐北程;再是地下高原突破北程的奇袭,反而赶在倪佳返回之前入驻黑狼谷;再然后三相对垒,北程,倪佳虽然重创海澈,林飒,却突然间分道而行。彼加尼魔鬼域大有坐山观虎之势,而北程则心事重重,步步艰难,行动迟缓。
大小姐这一方却更让人难以捉摸,偏停留在这小小的孟德尔止步不前,眼见激情平原就在面前,却生生给地下高原那一支抢在了前面。
不过三天时间,本来一派秋色萧萧,万木枯败,现在却因为海澈的缘故变回春暖花开之时节,火攻已然不成了。
有时候真的不明白大小姐在想什么,便好像此时,北程不过是说了一句:“白震的伤势沉重,不宜挪动,”便给大小姐狠狠的一个耳光打了过去。
这两姐妹素来不睦,也是海因斯坦中人有目共睹,只是这样不给北程颜面,对于北歆,却份数首例。
北歆的眼睛就那么一眨不眨的看着北程,看她胸口急促的起伏着,看她眼里将落未落的泪花,看她死咬着唇却什么也不说,便没来由的火向心里烧去!
她刻意留了机会等这个妹妹前来,等她亲手送叶天上路,却只看到个毫无斗志,神魂颠倒的北程!
不过是一个海澈,不过就是一个海澈,怎么可以轻易便摧毁了北程的心!
清冽的声音不含任何多余的感情,一字一字都那么切实的落在耳里,映在心头:“我是不管你到底是北程还是倪明大小姐!也不会去管白震的死活,你现在在这里,便是我的部下!一个海澈,一个已经半截黄土的废人,竟让你与倪佳几乎是抱头鼠窜了么?我们今次是要来与游域做个干净的了断的,如此的儿女情长,北程,你还真是让我高看你了。北程,是如今的家人记忆重要,还是过去不知真假的记忆,家人重要!”
北程一怔,蓦得抬起眼来,正对上北歆那对仿佛有火焰燃烧的眼睛。
“你是海因斯坦的二小姐,居然为了个随侍跟班的伤势便可以自乱阵脚,你倒真是会辜负叔叔对你的苦心栽培!北程,我再说最后一遍,你现下里是海因斯坦的主事二小姐,便得为海因斯坦而活着!把你那满脑子的海澈海澈全给我丢开出去!这样,才是我海域的风范!”
看着那几乎要盯进自己魂灵中去的眼睛,北程心里像是有什么在苏醒,又像是有什么在死去,火焰无情,为何自己却从这无情的眼睛里看到了有情?
是真的在为自己担心,是从来不觉得有一丝亲厚的姐姐在真正的为自己着想。
是的,是北程,或者倪明又如何呢?
此身在此,便是北程。
北程是海因斯坦的主事二小姐,并不是柔弱的不经风雨的温室之花,姐姐骂的对,骂的真对。
她从未在北歆身上感觉到的温情此刻竟然溢满了整个的身心。那些给倪佳冷嘲热讽的悲苦竟然也烟消云散。
浑身上下一阵轻松的北程,轻轻抚上了之前给北歆打了耳光的脸颊,好疼呢,果然是没有丝毫的留情,全不在乎这是女儿家的脸孔呢,是真正的姐姐,而不是谁人冒充的。
她突然就有一种想扑进北歆怀里向她诉诉心声的念头,不过这个念头只一闪而过。
她道:“我错了。”
北歆哑然,尔后微微扬起了嘴角。
她目光远远的飘移开,凝视着窗外摇曳多姿的长草,翠绿翠绿的,生机勃勃。
只不知道那个人,那个拈花一笑倾华天下的男子此刻在做什么?
这样强烈的花气鼓胀开来,难道他不知道是在自取灭亡吗?
那个人诡计多端,不知道现在又在打什么样的主意,竟然豁出性命来想要阻止吗?
你阻止不了的,海澈。
给你三天时间,并不是为了挽救什么,也不是给你机会,而是要让你明白,什么叫做天道循环,欠了得你还,并不是你想逃就逃得了的。
在你夺走了我的秦泠的时候你就应该明白的真实!
金色的华盖之下,索格长身而立。
眼前的风景是如此的熟悉,熟悉的就像是多年前。
长草微风,风起而云升。
叶旋笑得无比的张扬狂狷,却又如同个孩子一样的无邪。
他说:“给我二十年的时间,二十年便足够了。索格,我必会让这片天地变得更加适合我们风族人生存,那时,我要我的族人坦坦荡荡,每日都能笑得欢畅。索格,你不信么?”
那时的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呢?
一手轻抚着下颌,另一手在膝上微打着节拍,突然眼前一亮,想了起来:“是吗?那我和明岫可是要拭目以待的,那时可别让我们笑话你。”
那时,其实是觉得叶旋不一定会成功的。因为那个人从来都那么的自我,所以想走的路必然与众不同。所以二十年,是不一定够的。
而且,自己亲手撕毁了盟约,亲手取了他的性命,距离他自己的理想中的二十年还差得远些。
然后又是个理想中的二十年,扳指算来,不过才十六年。
自己并不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吧,连二十年都等不及。
头也不回的问道:“北歆和慕凯有消息传来么?”
对于北歆与慕凯,他是极欣赏和信任的,这两个孩子都是极上的人才,联手出击,必不会空手而归,要担心的反是程程,那孩子心软,最是耳软心活,硬不起心肠来。
许多年前,当她们两个先后出生之时,自己那已经接近疯狂的姐姐就曾经诅咒过,诅咒过这两个孩子的命运,只是做为母亲的她,连当时她自己落下了泪都不自知。
风魔城外,北遥哥寄身的庙宇香火鼎盛,他那温和而安宁的笑容如同春风拂面,是自己的救赎,也是风魔城百姓的救赎。
随着年长者的离世,那一段历史已经永远的掩埋在了时间的流水之中,只有自己还得不停的走下去。
只是看了一眼递过来的军报,索格便眯起了眼睛:“什么叫做倪佳二小姐退回本国境内?彼加尼魔鬼域那边怎么解释的?”
声音里带了微微的戾气。
身后的侍卫连忙递上另一份军报,却是彼加尼魔鬼域的国书,还有一封倪尊寿的亲笔信。
索格并没有接过国书,而是抖开了倪尊寿的信,一边看信,眉头却是越锁越紧。
字里行间都是对海澈的描述,一字一句都透着对于再现人间的“五种玫瑰”的莫大的兴趣和猜疑。
信的末尾,是倪尊寿惯有的笔触。
无非是欲另辟蹊径而已。
索格冷冷一笑:“事到临头,他却想让旁的人做为炮灰了么。告诉他们,倪昊现在就在激情平原,他到底还要不要这个儿子!莫非他真的以为,那个给他宠得无法无天了的小姑娘还会为他倪家延续香火不成……。”
突然想起:“如果,北遥哥的孩子不是两个女儿,而是两个儿子,两个像北歆与慕凯一样的儿子,该有多好。”
那时,便不由自己操这样的闲心。
千里之外,如有所感。
倪尊寿站在青冢之前,看着那用小篆刻下的“阮蕊华”三个字,手指轻轻抚上多年来仍未褪色的朱笔。
手指尖下深深浅浅,是莫明的心境。
倪佳退出黑狼谷后并没有撤回腹地,而是停留在那里,仿佛在等着什么好戏。
青鸟传信,倪昊被押至了激情平原主阁。
居然从地下高原将他带了出来,听说还是海澈的意思,那个玲珑剔透的小东西在想什么呢?
不得不说,那个孩子十成十足像极了若雅。
甚至在某些方面比阿佳更像他的母亲。
“蕊华,很多年不来看你了。小昊是你留下给我最后的念想,这些年我对不起你,你却什么也没说过,甚至任凭着明儿与小昊做了我的棋子。如今,你说我要怎么做才好?阿佳有她想得到的,我也有。可是,小昊……”
他的声音给掩在了风中。
谢明翔远远的望去,突然间觉得御主真的已经是老了。
时间和空间如果就此停止,那么黑暗便会如影随形而至。
眼前突然的亮光让叶天下意识的抬起右手去格挡。
失去了依托的左腕就那么软软的垂落,给泽印凝结的伤口撕心的疼楚。
但叶天庆兴自己还知道疼,说明断腕的神经多少还活着。只是,他干涩的眼睛因为久不见光,已经对光明十分的畏惧,一片朦胧中,自己的左手,就那么保持着给冰剑斩断的样子落在自己的怀里。
因为是给冰剑切断的,所以,手的形状还算完整,看上去除了苍白之外还像是刚从人体斩落一样。
有人恶狠狠揪住了他的衣襟,将他从囚笼里拖了出来,于是,叶天又见到了北程。
眼前的景物因为光的缘故还有些零落和模糊,稍有些常识的人都应该知道,长时间在黑暗中的眼睛是不适应这样刺眼的阳光的。
叶天嚅动了下唇,发出他自己都觉得难听的声音:“麻烦你,把我的眼睛蒙上。”
面对北程,他自己都在嘲笑,居然还能坦然的说出要求来。
北程伸手,亲自用黑巾绑上了叶天的双眼,婉转的声音在他耳畔低回:“这样好些?”
叶天轻轻点头。
感觉到有人拉着自己右腕上的锁链向某个方向挪步,又哑着嗓子道:“……的左手。”
慕秋在北程的示意下,弯身拿出了叶天的左手,随手丢进了叶天的怀里。
给牵引着,叶天踏上不知的路径。
他闻到了青草的香气,还有风的味道,甚至是阳光的味道。
记忆中的游域已经是晚秋,越是靠近激情平原应该越是入冬,甚至风中雪的清香还没有融化。但是,的确是不合时宜的春的气息,太反常了!
他本能的转动着脑袋,翕动鼻翼四下张望。
厚厚的黑巾让他什么也看不到。
慕秋用力一推他:“看什么看!”
叶天迟疑着:“春天……?”
他疑惑的神情分明的写在脸上。
慕秋一直不太敢正眼看他,因为那张脸与慕羽的实在太像了,看他落魄的样子有些像是在看自己三哥的翻版。
看叶天就是不动脚步,只管四下里转头,终于忍耐不住,暗劲一吐,镇得叶天缩紧了身子,却叫不出疼来。
叶天给他拉扯着,慢慢移动脚步,却在想:“不可能啊,怎么会是春暖花开?这节气不对!”
突然传来了北歆的声音,带着习惯的嘲弄:“怎么叶御主东张西望的想看什么?是因为突然变了节气而吃惊么?你这么聪明,还猜不到?”
语气里的调侃意味十足。
叶天心中一凛:“北歆!”
挣扎着向她声音的方向扭过头去:“你把我的族人怎么样了?!”
他又惊又怒,想起之前北歆说过的字句,心中更是又惊又疼。
难道是因为北歆下了毒手,所以改变了游域的物候?
北歆的声音在耳边传来:“想不到么?是地下高原,海澈的杰作。”
一字一字,却都带着让叶天不寒而栗的怨毒。
孟德尔,离宫。
林飒与柔平带着慕羽夫妻走进离宫深处海澈的卧房时,看到林玥正仔细的为海澈擦拭着脸上的汗珠。
而海澈半靠在翠绿的藤蔓之中,看上去似乎已经睡着。
林飒略皱了下眉,看向身侧的柔平与慕羽。
那两个人却都没有要回避退开的样子,显然两个人都有话要对海澈讲。表哥在这个时候睡着了,反而像是对他们的一种不尊重。
林飒走上前,用眼神与姐姐交流。
林玥收回手,看着海澈苍白的睡颜,声音也极低:“澈儿才刚睡着了,他累坏了。”
林飒点头,他知道翠蔓的生长刚才走在离宫中时就已经停止,所以与其说是海澈睡着了而停止了力量的暴走,不如说他是因为终于筋疲力尽才停止了让力量暴走的。
显然,他是因为已经足够了才停止下来休息,但现在却非得将他自梦中唤醒才行。
林玥起身,将距离表弟最近的位置让了出来。
然后,她看到了慕羽夫妻。
她比他们都要年长的多,更是见过小叶天,小叶宇的人。
所以,当她看清楚慕羽的容貌之后,小小的低呼了一声,然后迟疑着:“你是……”
继而她注意到了慕羽不同与正常人的右臂。
眼睛里的光芒有一刹明晰,叹道:“你是叶宇?”
慕羽轻轻点头。
他不记得这位典雅而美丽的大姐姐,却莫明的因为她的问句而亲切。
林飒的手探上海澈的额头,让他放心的是并没有发热。
他正想唤醒海澈,一个影像突然间闯进了他的脑海,一闪而过,零乱非常。
林飒一惊!
然后更多的影像接踵而至,直冲进他心田。
林飒一连向后退了数步,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手指。
刚才,他竟触摸到了海澈的记忆。
而那记忆带给他的冲击将他整个人完全淹没进去。
他震惊的望着熟睡的海澈,分明是看上去那么安宁的睡颜,为何竟是在做这样可怖的梦!
他的震惊给林玥等三人看在眼里,俱是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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