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视元年冬,一场大雪覆盖了神都洛阳,紫微城的琉璃瓦上积了厚厚一层白,压得殿宇飞檐都似沉重了几分。然而,比天气更显寒意的,是宫中悄然流转的一种新的气息。往年来往于宫闱、备受女皇宠信的僧人、道士身影渐稀,取而代之的,是两位年轻貌美的男子——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他们如同骤然得宠的锦鲤,搅动了后宫这一池深水,其涟漪也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外朝,乃至太平公主府澄心堂这等处理机要文书的清静之地。
杜善最先察觉异样,是从几份关于宫廷用度与赏赐的文书开始的。一份由少府监呈送的、关于增拨“控鹤府”用度的奏请中,提及需特制一批“金龟、白马”等象征长寿祥瑞的佩饰与车马仪仗,其规格远超常例,而批答的朱笔字迹,并非出自上官婉儿或太平公主那熟悉的笔锋,而是一种略显浮滑、力道不足的新笔迹,旁有小注“奉宸局呈,张郎阅”。另一份关于赐予某位年老致仕宗室安宅的敕书草稿中,原本由鸾台拟定的、位于洛阳城南的一处宅邸,被朱笔圈出,改为城西一处更为轩敞、临近苑囿的宅子,批注仅为二字:“易之议”。
“奉宸局”、“张郎”、“易之议”——这些陌生的字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与权势,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各类文书的批注栏中。杜善谨慎地核对着这些变动,心中了然,这便是那对传闻中“姿容甚美、善音律歌舞”的张氏兄弟开始干预政事的痕迹。他们的影响力,似乎首先集中在宫廷享乐、宗室赏赐以及涉及道教祥瑞等贴近女皇私生活的领域。
郑司记对此的态度,是异常的沉默。她照常分派文书,核验流程,但对于那些带有张氏兄弟批注的文书,她不再像以往那样点评几句,或指示杜善特别注意某些关窍,而是看完即过,不予置评。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种谨慎的观望与不易察觉的疏离。
杜善学着郑司记的样子,保持沉默。她仔细核校这些文书的格式、用印是否合规,数据是否准确,但对于批注内容本身,绝不妄加评论,更不深究其背后的缘由。她只是默默地将这些带有特殊标记的文书单独归类,记录下其流向和最终的处理结果。
一日,一份由司礼寺呈送的、关于筹备女皇驾临嵩山石淙涧避暑的详尽方案送至澄心堂。方案宏大,涉及禁军扈从、沿途州县迎送、行宫修缮、百官随行等诸多事宜,本是鸾台、凤阁与相关衙署反复磋商的结果。然而,在这份厚厚的方案页缘,出现了数处张昌宗的批注:“此处增设乐舞平台”、“彼处需备仙鹤、白鹿若干,以助清兴”、“随行官员名单,需再斟酌,宜添雅善诗文、通晓音律者数人”。这些批注,打乱了原有的仪制安排,增加了不小的开支和协调难度。
杜善注意到,太平公主在审阅这份方案时,朱笔在张昌宗的批注旁停留了许久,最终,她并未直接否决,而是批道:“张郎所议,具见巧思。然石淙之行,关乎国体仪制,且时近夏收,恐扰民力。着鸾台、礼部、将作监会同奉宸局,就所增事项核实用度、评估影响,另拟节略上奏。” 既未拂了张氏兄弟的面子,又将皮球踢回了正规的官僚体系,要求进行务实的评估,拖延了决策。
杜善心中暗赞公主手段高明。她依令将文书连同公主的批注发还鸾台。不久,鸾台送回的重拟节略,果然对增设项目进行了大幅削减,理由充分,数据详实。张昌宗的“雅兴”,在官僚程序的繁琐核算面前,终究未能完全如愿。
然而,张氏兄弟的势力扩张速度,却超出了许多人的预料。久视元年五月,女皇下诏改元“大足”,虽次年又改回“长安”,但此期间,张氏兄弟愈发频繁地出现在政治舞台上。杜善开始在一些非直接关乎宫廷事务的文书上看到他们的手笔。一份关于江淮漕运损耗的奏章,批答中竟出现了“易之以为,当严惩渎职官吏”的建议;一份关于选拔北门学士新员的名单,旁有“昌宗荐某某,才思敏捷”的字样。
更令杜善心惊的,是一份关于处置一桩涉及皇嗣李旦旧部的敏感案卷。案卷本身错综复杂,牵涉多年前的一桩旧案,太平公主与鸾台的意见本是“事涉隐微,宜缓图之,免生事端”。但案卷送呈后,退回的批答上,除了女皇的朱批,竟还有张易之的附议:“此等暗结党羽、图谋不轨之行,岂可姑息?当从严查办,以儆效尤。”语气凌厉,与其平日表现出的文艺形象大相径庭。虽然最终的圣裁并未完全采纳其议,但张氏兄弟已敢于对如此敏感的政治案件发声,其跋扈之态,已初露端倪。
杜善谨慎地处理着每一份经过张氏兄弟之手的文书。她不再仅仅核验格式,更开始留意批注的言辞、倾向,以及其与公主府、鸾台等原有权力中枢意见的异同。她发现,张易之的批注往往更显强势,喜用“当严惩”、“须彻查”等字眼,而张昌宗则多关注享乐、荐才等事。他们的干预,无疑给原本就微妙的朝局增添了新的变数,也使得文书处理的背后,权力博弈的线条更加复杂。
她将这些观察默默记在心里,偶尔在与珍珠值夜时,会极低声地交换一两句看法。
“那位‘五郎’,手伸得是越来越长了。”珍珠蹙眉,擦拭着一方砚台,“连东宫属官的考核评语,都敢妄加评议。”
杜善默然点头,将一份刚核完的、关于某道观扩建的敕书草稿放入匣中,那上面有张昌宗要求增设“望仙台”的批注。“且看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只淡淡说了一句。
大足元年春,一份关于赐予张氏兄弟母亲臧氏诰命封赠的敕书经由澄心堂用印。敕书辞藻华丽,封赏厚重,远超常例。杜善核校时,指尖拂过那冰凉的绢面,心中并无波澜,只是依制钤印,记录归档。她冷眼旁观,看着这对凭借色相和逢迎骤然显贵的兄弟,如何一步步从后宫走向前朝,其家族如何鸡犬升天。她深知,这股依靠帝王私宠而迅速膨胀的势力,根基虚浮,但其破坏力却不容小觑。在真正的权力风暴来临之前,她所能做的,唯有谨守本职,冷眼观察,在这股新的漩涡边缘,竭力保持清醒与稳定。
窗外,积雪开始消融,滴答作响,仿佛预示着某种凝固格局的松动。而澄心堂内,只有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和一种对即将来临的、更加复杂莫测的政争格局的、无声的预感。杜善知道,随着张氏兄弟的崛起,她所处的这片文书天地,将面临新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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