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旧梦已远

新岁将至,洛阳宫城笼罩在一片异样的沉寂之中。积雪未融,宫道两侧的冰凌悬挂如剑,在惨淡的日光下泛着寒光。紫微城内,往来官吏步履匆匆,面色凝重,眼神交汇间尽是难以言说的警惕与揣测。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虽仍居高位,然其跋扈之行已致天怒人怨,朝野暗流汹涌,废立之议如地火潜行,只待一个迸发的契机。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刻,太平公主府澄心堂内的气氛,更是紧绷如弦。

杜善连日埋首于案牍,处理的文书愈发敏感。多是关于北门禁军调动、各衙署值守安排、以及往来东宫与相王府的密报摘要。她心知肚明,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暴正在酝酿,而她所处的位置,恰是风暴眼中一处相对平静,却能窥见四方云动的观测点。她的朱笔依旧沉稳,批阅着各类请示,心思却时刻关注着窗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似有风雪将至。杜善正核校一份关于神都苑冬季用炭供给的度支文书,虽事属寻常,然在此非常时期,任何物资调配都可能暗藏玄机,她不敢有丝毫大意。值房门被轻轻推开,一股寒气卷入,是负责与外朝低阶官吏传递普通文书的年轻宦官小顺子。他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将一叠用普通青布包裹的牒文放在杜善案角,低声道:“杜掌记,秘书省送来的往年例行星象记录抄本,郑司记吩咐归档。”

杜善“嗯”了一声,目光未离手中卷宗。小顺子却未立即退下,左右瞥了一眼,见房内并无他人,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如蚊蚋:“掌记,方才……方才小的在秘书省廊下,偶遇了崔博士家的老仆福伯,他……他托小的带句话给掌记。”

崔博士?杜善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心跳漏了半拍。她缓缓抬起头,看向小顺子。小顺子眼神闪烁,带着几分同情与忐忑:“福伯说,他家三郎君……就是启元郎君,月前……月前已携家眷离了洛阳,回博陵老家去了。福伯说,郎君行前……行前一切安好,让……让故人勿念。”

崔启元。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古井的一粒石子,在她心湖中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迅速沉底,消失无踪。博陵崔氏的三郎,那个曾在她入宫前,于海棠花下赠她诗笺、眉眼清澈如春水的少年郎君。多少年了?自永昌年间入掖庭,历经改元、称帝、酷吏、权争……已是十数载光阴流淌。这漫长的岁月,足以将洛水改道,将宫阙易主,亦足以将一段朦胧的情愫,冲刷得苍白如纸。

她面上波澜不惊,只淡淡问道:“福伯可还说了什么?崔博士府上一切可好?”

小顺子见她如此平静,松了口气,忙道:“福伯只说,崔博士近年身体欠安,已多次上书乞骸骨,圣人恩准,特许致仕荣养。三郎君此番归乡,亦是奉父命,打理宗族事务,以求安稳。”他顿了顿,声音更低,“福伯还唏嘘,说这些年,眼见着多少故交零落,崔氏一门能得保全,已属万幸……”

杜善默然。博陵崔氏,山东高门,诗礼传家。在女皇朝初年,因与某些被清算的李唐宗室、旧臣有姻亲故旧关系,亦曾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崔启元的父亲崔博士,以学问著称,官阶不高,却因门第之故,始终处于风口浪尖。能在此刻得以致仕还乡,子弟安然离去,确如福伯所言,是“万幸”了。这“万幸”背后,是多少年的谨慎避让,多少次的虚与委蛇,甚至可能是付出了某些不为人知的代价,才换来的抽身而退。

她想起去年核阅过的一份关于调整科举取士标准的奏疏草稿,其中提及要适当压制山东士族的影响力,提拔寒门才俊。当时并未深想,如今看来,崔氏的选择,亦是洞察时势后的无奈与明智。在这神都洛阳,权力倾轧日益酷烈,远离漩涡,归守田园,或许是乱世中保全家族最好的方式。

“知道了。”杜善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难为福伯惦记。你下去吧,此话勿再与他人言。”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小顺子如蒙大赦,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值房内重归寂静,唯有炭火偶尔噼啪作响。杜善放下笔,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雪花开始零星飘落,无声无息。崔启元……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少年恋人,更是她入宫前那段无忧无虑、对未来尚存幻想的岁月,是另一个可能存在的、相夫教子、安稳平淡的人生轨迹。

然而,那条路,早在当年掖庭局的那场“错字风波”,在她接过那枚冰冷的青铜鱼符时,便已彻底断绝。这十数年来,她在宫闱中挣扎求生,从战战兢兢的小典记,到如今执掌部分批红之权的掌记,亲眼见证了太多的荣辱浮沉,生死无常。上官婉儿的权谋,太平公主的隐忍,来俊臣的酷烈,二张的骄横,女皇的威仪与孤独……这一切,早已将那个海棠花下的少女心境,磨砺得如同案头这方端砚,沉静、冷硬,只余下务实与清醒。

崔启元离京归乡,于他,是解脱,是新生。于她,则像是合上了一本早已泛黄、且与她当下人生再无交集的旧书。心中并无多少酸楚,亦无遗憾,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她与崔启元,如同两条短暂交汇后又各自奔流的溪水,早已被时代的洪流冲向截然不同的方向。他归于他的士族田园,她困于她的九重宫阙。前尘往事,譬如昨日死,真正是了无痕迹了。

她重新拿起朱笔,蘸了蘸砚中朱砂,继续核校那份度支文书。笔尖落下,字迹工稳如常。方才那片刻的失神,仿佛从未发生。

傍晚,雪下得大了些。杜善将批阅好的文书整理妥当,交付郑司记。郑司记接过,扫了一眼,忽而淡淡道:“听闻秘书省崔博士致仕还乡了。”

杜善心中微动,面色不变,应道:“是,午后听小顺子提了一句。”

郑司记抬眼,目光深邃地看了她一眼,似有探究,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是啊,都走了……能走的,都是福气。”她不再多言,挥手让杜善退下。

走出澄心堂,寒风裹着雪花扑面而来。杜善紧了紧官袍,踏着渐积的雪层,向自己的值房走去。宫灯次第亮起,在雪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远处,紫微殿的轮廓在雪夜中显得愈发巍峨而森然。

她知道,一场远比个人情爱悲欢更为宏大、也更为残酷的戏剧,即将在这座宫殿中上演。而她,早已是这剧中之人,无法抽身,亦无意抽身。崔启元的离去,如同擦肩而过的陌路人,未能在她心中激起半分波澜。她的心神,已全然系于眼前的危机四伏与未来的莫测变局之中。

旧梦已远,前程未卜。唯有脚下这覆雪的路,需要她一步一个脚印,谨慎地走下去。雪落无声,覆盖了来时的足迹,也掩埋了所有不合时宜的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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