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二月，洛阳宫城的积雪初融，太液池冰层破裂的声响不时传来，带着一种万物更始的征兆。然而，紫微城内的空气却并未因此变得轻松，反而弥漫着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氛围。武周王朝的赤旗已被撤下，李唐的杏黄龙旗重新飘扬在殿宇之上，但这场看似乾坤再造的“复辟”，并未带来预期的焕然一新，反而如同将一幅厚重的旧画刮去表层油彩，露出底下更为斑驳陆离、盘根错节的底色。

太平公主府澄心堂内，炭火重新燃得旺盛，驱散着倒春寒的湿冷，却驱不散杜善眉宇间的凝重。案头堆积的文书，内容与性质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往日涉及“大周”、“天授”、“圣神皇帝”的字眼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大唐”、“神龙”、“陛下”、“相王”。然而，这形式上的更迭之下，权力的暗流却更加汹涌诡谲。

郑司记的神色比政变前夕更加深沉，她将一叠新到的文书放在杜善案上，语气低沉：“新朝初立，百废待兴，亦是百弊丛生。殿下如今身处风口浪尖，我等行事，需较往日更加谨慎十分。”

杜善默默点头。她深知，中宗李显虽已复位，但其性格仁柔，且多年幽居房州，对朝政已然生疏。真正掌控局面的，是主导政变的张柬之、崔玄暐等“五王”功臣集团，以及迅速填补权力真空、野心勃勃的韦皇后及其女安乐公主。而太平公主，作为诛除二张的重要策划者、李显的胞妹，既有定策之功，又深谙宫廷政治，其地位骤然显赫，却也成为了各方势力竞相拉拢、猜忌乃至制衡的焦点。

新的文书往来，清晰地折射出这微妙的格局。

一份由鸾台转来的、关于封赏功臣的诏书草案，需公主府副署意见。草案中，张柬之、崔玄暐等五人皆封郡王，食邑丰厚，显赫无比。而关于太平公主的赏赐，则列于其后，虽也增加了实封户数，赐予丹书铁券，但措辞中强调其“翊赞圣嗣，匡复社稷”之功，隐隐将其定位为“从龙之臣”，而非与皇帝分庭抗礼的强势皇妹。杜善注意到，公主阅后，朱笔在“翊赞”二字上略有停顿，最终批了一个“可”字，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另一份来自后宫尚宫局的文书，则让杜善嗅到了不同的气息。这是一份关于重组内廷女官体系的奏请，提议增设“宫令”、“掌正”等职，分管六宫事务，其人选推荐名单上，赫然多是韦后族亲及心腹。此举看似整顿内廷，实则为韦后培植私人势力，掌控宫闱。这份文书竟绕过鸾台，直送太平公主府“征询意见”。公主看罢，冷笑一声，提笔批道：“内官之设，自有旧章。今上新政，宜先外朝，后及宫内。此议暂缓，交还皇后殿下酌处。” 既点出程序不合，又巧妙地将皮球踢回，还以“皇后殿下”相称，不失礼数，却暗含疏离。

最让杜善感到棘手的，是那些涉及前朝旧臣处置的文书。一份由新任吏部尚书呈送的、关于贬谪二张余党及武周时期“酷吏”的名单，长达数页，牵连甚广。公主阅时，眉头紧锁，提笔在其中几个名字上画了圈，旁批：“此数人，虽有附逆之行，然罪不至死，亦颇有才具，或可量才贬谪，以观后效。” 杜善认得，那几人曾是北门学士中人，与公主有过旧谊。显然，公主在试图保下一部分可用之人，维持自己的影响力。然而，次日，另一份来自张柬之密启的文书则直言：“除恶务尽，不宜姑息，恐留后患。” 两相意见，截然相反。

杜善负责将这些矛盾的意见整理归档，并草拟回复节略。她必须极其小心地措辞，既不能显得公主与功臣集团对立，又要清晰地传达公主的立场。她引经据典，强调“新政宜显宽仁”、“录功亦需宥过”，将公主的意图包裹在冠冕堂皇的政治正确之中。

此外，与相王李旦府的文书往来也变得频繁而隐秘。多以问候、馈赠、讨论诗书为名，实则交换朝中信息，协调立场。这些文书往往由杜善亲自密封，交由绝对可靠的宦官传递。她看到，在应对韦后与功臣集团日益明显的矛盾时，太平公主与相王李旦的联盟正在悄然加固。

某日，一份关于处决张昌宗、张易之兄弟余党数十人的敕令送至澄心堂用印。朱笔批红，赫然是皇帝御笔“可”。杜善核验时，指尖冰凉。她看到名单上一个名字，是秘书省一位曾与她有过数面之缘的年轻校书郎，只因曾为张昌宗抄录过几首诗赋，便被列入“附逆”处斩。她心中涌起一股寒意，这新朝的刀锋，与旧日相比，似乎并未更加仁慈。

她沉默地将敕令盖印归档，记录在册。抬头望向窗外，院中一株老梅正绽放新蕊，暗香浮动，却驱不散这宫阙之中日益浓厚的权谋与血腥之气。

新朝格局，并非万象更新，而是旧势力瓦解后，新势力的重新洗牌与更为激烈的角逐。太平公主凭借其智慧与实力，在新格局中占据了重要一席，但也陷入了更复杂的权力网络之中。杜善作为其核心文书女官，清晰地看到这表面的“唐室中兴”之下，潜藏着韦后干政、功臣骄恣、宗室相疑的重重危机。她协助公主处理的每一份文书，都在为公主在这盘新棋局中落子布局，或进攻，或防守，或妥协。

她的笔，依旧沉稳，笔下流淌出的文字，却承载着比以往更加沉重的分量。她知道，神龙政变并非结束，而只是一个更为波澜壮阔、也更为凶险难测的时代序幕。而她，已深深卷入这漩涡中心，前路漫漫，唯有谨守本职，在这变幻莫测的棋局中，为公主，也为自己，寻得一线生机。宫城易帜，人心难测，这新朝的格局，甫一开局，便已暗潮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