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珍珠远走

先天元年深秋,洛阳宫城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死寂之中。太液池水泛着铁灰色的寒光,残荷枯梗在萧瑟风中瑟瑟作响。紫微城内,太上皇李旦虽居百福殿,然“三品以上除授”之权名存实亡,实际朝政已渐由新登基的皇帝李隆基掌控。太平公主与皇帝之间那层勉强维持的体面,早已被无数明争暗斗的文书撕得粉碎,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只待最后一根引线点燃。

太平公主府澄心堂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杜善疲惫而沉寂的面容。案头文书依旧堆积,然其内容愈发诡谲,多是双方阵营相互攻讦的弹章、针锋相对的批答、以及各种语焉不详却暗藏杀机的密报。她执笔核校,动作机械,心却似一口枯井,再无波澜。自上次建言被公主以“蜉蝣撼树”斥回后,她已深知大厦将倾,非人力可挽,所能为者,唯有尽忠职守,直至最后一刻。

这日黄昏,天色阴沉欲雪。杜善正整理一批关于公主名下洛阳附近田庄岁入的账目副本,值房门被轻轻推开,未及通传。她抬头,见珍珠独立门畔,未着官服,只一身寻常的靛蓝色粗布襦裙,云鬓微松,未施粉黛,肩上挎着一个不大的青布包裹。

杜善心中一沉,手中笔管险些滑落。珍珠的神色平静得异样,那双总是流转着狡黠与生机的琥珀色眸子,此刻如同两口古井,深不见底,唯余一片勘破世情的凉意。

“阿善,”珍珠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要走了。”

没有称谓,没有寒暄,直截了当。杜善放下笔,起身,喉间似被什么堵住,一时竟说不出话。她看着珍珠肩上的包裹,那般轻简,与这宫闱十余年的荣华富贵,毫无瓜葛。

“去哪里?”杜善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异常。

“回西域。”珍珠答道,目光掠过杜善案头那堆积如山的卷宗,掠过窗外暮色中森严的宫墙,“回疏勒,或者,更西的地方。天地之大,总有容身之处。”

杜善瞬间明了。这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深思熟虑后的决断。她想起近来珍珠的种种异样:愈发沉默,常对着一枚嵌有奇异纹样的银锁出神;数次托人往宫外捎带物品,却非金银细软,而是些书籍、药材;甚至前几日,她竟将平日最珍爱的一盆“沙漠之星”赠给了司苑局一个小宫女……一切迹象,此刻都有了答案。珍珠看透了这即将到来的、不可避免的腥风血雨,也看清了她曾或许抱有幻想的那个男人——李隆基的冷酷帝心,选择了在最惨烈的结局降临前,抽身而退。

“你……都安排好了?”杜善艰难地问。她知珍珠聪慧机敏,在宫中经营多年,必有门路。

珍珠微微颔首,唇角牵起一丝极淡、却满是苍凉的笑意:“商队,通关文书,都打点妥了。今夜丑时,金光门。”她顿了顿,目光直视杜善,“阿善,这地方,快要吃人了。留下,不过是多一具枯骨,或是……沦为他人棋局上的血筹。”

杜善默然。她何尝不知?公主与皇帝的斗争已至图穷匕见之境,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上官婉儿血溅阶前的惨状,犹在眼前。珍珠的选择,是绝望中唯一的生路。可她呢?她早已与公主府捆绑太深,根基在中原,更有一份无法推卸的职责与……或许还有一丝不甘的执念,让她无法如珍珠这般洒脱离去。

“也好……”杜善长长吐出一口气,眼中泛起湿意,“走了好……走了,干净。”

她走到柜前,打开一个暗格,取出一只扁平的紫檀木匣,递给珍珠:“这里面,是一些……你家乡可能用上的东西。”匣中是她平日积攒的一些便于携带的金珠、几卷关于西域风物的手抄笔记、以及一方她亲手刻了“平安”二字的小玉印。东西不多,却是她此刻所能拿出的、最实在的心意。

珍珠没有推辞,接过木匣,指尖在冰凉的匣面上轻轻摩挲,眼中终于泛起一丝涟漪。她上前一步,紧紧握住杜善冰凉的手,声音哽咽:“阿善……保重。无论如何……活下去。”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却一句也说不出了。在这杀机四伏的宫阙之中,她们曾是最知心的姐妹,共享过无数秘密,度过无数危难。珍珠的灵动不羁,曾是她灰色宫禁生活中一抹亮色;她的沉稳谨慎,也曾是珍珠任性妄为时的一道屏障。如今,这道屏障即将崩塌,而那抹亮色,也要远遁天涯。

“你也……保重。”杜善反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指节发白,“山高水长……若有缘……” 后面的话,她再也说不下去。缘?在这乱世,离散便是永诀,何来再会之期?

珍珠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言,有诀别的痛楚,有解脱的释然,更有无尽的担忧。她最终什么也没再说,猛地抽回手,决绝转身,青布包裹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暮色渐浓的廊道尽头,再无回顾。

杜善独立原地,许久未动。值房内空荡冷寂,唯余烛火噼啪作响。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珍珠身上那缕熟悉的、混合着西域香料与阳光的味道,如今却渐渐消散,终至虚无。

她缓缓走回案前,目光落在珍珠平日伏案的那个角落。案头收拾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盆小小的、叶片肥厚的仙人掌,那是珍珠多年前从西域带来,说其生命力顽强,无需精心照料也能存活。如今,这仙人掌依然翠绿,而它的主人,却已远去。

杜善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与空虚席卷而来。珍珠的离去,不仅意味着她失去了一位可以托付心事、并肩作战的挚友与臂助,更仿佛抽走了她在这冰冷宫墙内最后一点温暖的依靠。往后的路,将是真正的孤军奋战。

她想起多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冬日,珍珠偷偷塞给她一块胡饼,眨着狡黠的眼睛说:“我们疏勒人常说,骆驼粪能肥出最壮的草……” 想起两人在无数个值夜的晚上,分食点心,低声交换着宫中的秘闻与心事;想起珍珠在她受挫时毫无顾忌的宽慰,在她晋升时真心实意的欢喜……往事如潮,涌上心头,却只剩冰冷的回响。

窗外,夜幕彻底降临,寒风呼啸,卷起千堆枯叶。远处隐约传来巡夜金吾卫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如同踏在人心之上。杜善知道,珍珠的远走,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是另一场更残酷戏剧的开场哨音。她失去了最重要的知己,公主府失去了一位消息灵通、手腕灵活的干将。此消彼长,未来的斗争,将更加艰难。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收敛心神。重新拿起笔,蘸了蘸早已冰凉的墨,继续埋首于那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文书之中。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独。

珍珠远走了,带着她的秘密、她的智慧、和对这宫廷最后的失望,奔向那辽阔而未知的西域。而杜善,仍将留在这巨大的、华丽的牢笼之中,以笔墨为戈,以沉默为甲,独自面对那即将到来的、注定血雨腥风的终局。天涯陌路,各自珍重。这,或许是乱世之中,她们所能给予彼此,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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