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公主迷途

先天二年正月,洛阳宫城仍沉浸在新岁的余韵之中,然紫微城内的空气却凝滞如冰,毫无喜庆之气。太液池坚冰未融,反射着惨淡的日光,寒意刺骨。太上皇李旦幽居百福殿,已鲜少见外臣,“三品以上除授”之权名存实亡,帝国权柄,实则尽归新帝李隆基之手。太平公主府虽依旧门庭若市,朱紫往来不绝,然明眼人皆能窥见,那煊赫之下,已是暗流汹涌,根基动摇。澄心堂内,烛火日夜长明,却驱不散那日益浓重的、大厦将倾的压抑与悲凉。

杜善端坐案前,面色苍白,眼下是连日熬夜留下的青黑阴影。案头堆积的文书,数量未见减少,内容却愈发令人心惊。它们不再是为帝国运转而生的政令条陈,而愈来愈多地演变为公主集团在日益逼仄的生存空间中,左支右绌、乃至近乎绝望的挣扎与反击的痕迹。

一份关于御史台弹劾公主亲信、殿中监窦怀贞“贪渎军饷、僭越礼制”的奏抄送至。证据确凿,舆情汹汹。公主阅后,非但未令其避嫌待查,反勃然大怒,朱批:“此乃构陷!着怀贞上表自辩,并劾御史‘风闻奏事,污蔑重臣’!” 杜善执笔拟复时,指尖冰凉。如此强硬回击,罔顾事实,只会激化矛盾,授人以柄。她于草拟的批答中,试图加入“着所司核查,若涉虚妄,反坐其罪”等稍显持重之语,以求缓冲。然文稿呈上,公主竟提笔将她所添尽数划去,只余下那强硬对抗的原文,厉声道:“即以此意发出!吾辈岂是任人宰割之辈?!”

又一份关于朔方军镇粮草调配的紧急公文。度支司依据旧例拟定方案,公主却因新任节度使乃皇帝亲信,疑其借此掌控北军,竟朱批否决,要求重新议定,且需增加公主府荐举之某转运副使的核验权限。此举无疑拖延军需,且以私害公,极易引发边将不满。杜善硬着头皮,于节略中附注:“朔方军情紧要,粮秣乃命脉,依例速办,可安军心。权限之事,或可容后缓议?” 公主瞥了一眼,冷笑一声:“缓议?待刀架颈上再议么?照批!”

最令杜善感到无力的是,公主开始愈发倚重崔湜等惯于权术阴谋的幕僚,所出计策,往往剑走偏锋,风险极高。一日,一份密报称,皇帝欲调某关键禁军郎将出京。崔湜献计,令公主密令该将称病拒调,并暗中联络其他不满将领,联名上奏,以示威慑。此计近乎兵谏,凶险万分。杜善得知后,趁隙求见公主,跪禀道:“殿下,称病拒调,形同抗旨,联名上奏,更易被视为结党胁君。此风一开,恐予人口实,招致雷霆之怒。不若令其遵调,另择心腹补缺,或示以恩宠,稳其心志,方为长远之策。”

公主正对镜簪花,闻言动作一顿,镜中凤目扫来,锐利如刀,带着一丝被冒犯的不悦:“杜善,你近来愈发胆怯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李三郎步步紧逼,若再隐忍,唯有坐以待毙。崔湜之策,虽险,却能示之以强,令其投鼠忌器!”

“殿下!”杜善抬头,眼中尽是焦灼,“陛下非庸主,其心志之坚,手段之狠,您比臣更清楚!示强若不得法,反速其祸啊!”

“够了!”公主蓦然掷下金簪,发出清脆裂响,“本宫自有决断!退下!”

杜善浑身一颤,望着公主那因焦虑与愤怒而略显扭曲的雍容侧脸,所有劝谏之言,尽数堵在喉间,化作一口冰冷的绝望,沉沉坠下。她缓缓叩首,默然退出。殿外寒风扑面,她踉跄一步,扶住廊柱,才勉强站稳。公主已不再是那位算无遗策、从容布局的智者,权势的颠峰与皇帝的紧逼,已让她失了方寸,变得敏感、多疑、甚至有些……昏聩。她已被自己点燃的战火灼烤得失去了冷静,在一片喊杀声中,迷失了方向。

此计果然招致恶果。那郎将称病拒调之事,立刻被皇帝察觉。李隆基不动声色,明面上温言抚慰,暗地里却以“体恤功臣”为名,将其明升暗降,调任闲职,其麾下兵马被迅速拆分打散,安插亲信。联名上奏之事,更被定性为“骄兵悍将,邀功挟赏”,为首数人遭严惩。公主非但未能示强,反折损一员军中臂助,暴露了更多暗桩,引得禁军内部人心惶惶。

消息传回公主府,气氛更是凝重得令人窒息。公主怒斥崔湜无能,却又拿不出更有效的对策,只是更频繁地召集心腹,密议至深夜,所出计策,愈发显得急功近利,甚至有些荒唐。有提议行巫蛊厌胜之术者,有建议散播皇帝“身有隐疾”流言者……昔日枢机重地,竟似弥漫起一股穷途末路的腐朽气息。

杜善冷眼旁观,心已凉透。她依旧每日处理着那些充斥着焦虑、算计与风险的文书,笔下依旧工稳,却再也感觉不到丝毫意义。她只是机械地记录着这场注定失败的挣扎,如同一个冷静的史官,记录着一艘巨轮沉没前,船上乘客那些徒劳的奔忙与呐喊。

她开始不动声色地整理澄心堂内存放的最核心的文书档案。将涉及公主与各地暗桩联络的密信副本、一些过于敏感的批答底稿、以及记录着某些隐秘交易的账册,逐一检视,挑选出最为致命的部分,或寻机焚毁,或混入大量无关紧要的陈旧档案深处。她甚至开始悄悄销毁一些自己早年留下的、可能涉及**或评论时政的笔记草稿。

某日深夜,她独自留在值房,窗外风雪呼啸。她打开那个藏有最机密文件的暗格,取出一只小铁匣,里面是数卷以极细字迹写着公主与某些藩镇势力暗中往来承诺的绢书。她就着跳动的烛火,一卷卷看过,而后,默默将其引燃。火焰舔舐着绢帛,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映照着她毫无表情的脸庞。灰烬落入铜盆,如同一个时代悄然落幕的预演。

她知道,自己这些举动,于大势无补,甚至可能是一种背叛。但她无法眼睁睁看着这些可能牵连无数人性命的东西,在最终的清算中落入敌手。她所能做的,便是在这艘巨船彻底倾覆之前,尽可能地抹去一些痕迹,减少一些伤亡。或许,这也是她对公主,对这段岁月,所能做的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守护。

风雪声中,她仿佛又听到珍珠离去时的话语:“这地方,快要吃人了……留下,不过是多一具枯骨……”

公主仍在迷途上狂奔,冲向那已然注定的毁灭结局。而她,杜善,这个被卷入风暴核心的女官,在经历了震惊、挣扎、劝谏、绝望之后,终于彻底清醒。她不再试图去改变那不可改变的命运,而是开始默默地、为自己,也为那些可能被波及的无辜者,准备一条或许根本不存在的退路。

心生去意,并非畏惧,而是对一种无可挽回的没落,最后的、沉默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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