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十二岁的公主在那一刻仿佛才真正懂得宫廷的血腥。
昭华公主是元后所出,太子也早早被定为储君,父母感情也算和顺恩爱。父皇虽有别的内宠,可皆越不过元后。
于是胤宫之中,自然也没什么真正意义上宫斗。作为一个大胤公主的童年,她是在一片安顺祥和里度过的。
看着堂兄祁哲被砸死,那是她人生中见到的第一抹血腥。就好似华美的袍子被掀开一角,终于露出内里血色。
卫玄经手了这件事,他将此事办得极漂亮
堂兄性子豪爽,喜爱前呼后拥,日日设宴,引得胤都游侠、剑士簇拥,于是这便是私蓄兵甲。
祁哲一掷千金,人缘颇佳,那就成了私结朝臣。
就连世子往日里跟太子如兄弟般的亲近嬉闹,都成为对储君不恭,在储君跟前傲慢失仪。
卫玄没说吴王世子谋反,却说他行事悖逆,举止无状,别有居心。
市井多义气之辈,十数个带剑豪客跟吴王世子义气相投,为世子喊冤鸣不平,这些剑士都被卫玄杀了。
从此,都城再没旁人敢为吴王世子喊冤。
对吴王世子的唾弃责骂声却是多了起来。
兄长用棋盘砸死了堂兄,他没有因为这件事受到了任何的责罚。反倒是吴王十分惶恐,上折子请罪,说死了的世子是逆子,盼陛下不要降罪吴国。
父皇下旨安抚,只说儿子的罪过怎么能连累父亲?让吴王不必担心。
昭华公主也一个字都没有说。
堂兄生前对她很是宠爱,任她想要什么,堂兄都毫不吝啬。可十二岁的她,已经懂得许多事了。
若吴王世子无罪,那将世子殴打致死的太子便有罪。
同宗兄弟无过而被杀,那说明太子不慈,缺乏德行,那是可以废掉的。
而她跟太子是一母同胞,是元后所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自己哥哥不是储君,按年龄以及能力,就会轮到丽妃之子。
卫玄这件事情当然办得很漂亮,他抹黑了死去吴王世子的名声,却帮助太子保住了太子位。死了一个仇敌,却换来了锦绣前程。卫玄得尽了好处,昭华公主却觉得他心思很阴狠。
那么漂亮一张脸,却有那么狠的一颗心。
她想虽然卫玄替兄长掩去了杀人的风波,可难道兄长便不觉得卫玄可怕吗?这件事发生时,自己什么也没有说,可是心里却对堂兄很是愧疚。
父皇年少时曾披甲上阵,与吴王并肩作战,有同生共死之谊,两人感情本是极亲厚的。可吴王世子死了,许多事情都变了。吴王虽然认错,可是他内心深处必定知晓堂兄是冤枉的。
世子死后,父皇招吴王入京,堂叔竟不敢奉诏。吴王只推脱自己有病,安排使者入京。她也猜得到,堂叔心底必定是有根尖刺的。
那些权力斗争毁去了天家亲情,这其中有太多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这般推波助澜。
她觉得卫玄就是这样的人。
可太子哥哥却觉得卫玄是个可用之人,对他愈之器重。
身为储君,如今太子已经开始帮衬处理国事了。于是兄长自然需要智囊谋士帮衬,故而召集一批北宫舍人替他谋事。
父皇处理政务,宫中内有六尚,其中的尚书原本不过是替天子做秉笔文书的工作。可父皇为图方便,扩充了尚书的职能,引入大批人才充实尚书,就如宰相手下的十三曹一样。于是六尚里的尚书,俨然是个依从于父皇的内朝廷。
太子招募这些北宫舍人,就如父皇把尚书变成内朝廷一样,是为了树立自己的根基。
这些北宫舍人官职不高,可是却有极大的权势。国中许多政务的拟定,如今都出自这些听从于太子的北宫舍人之手。
卫玄就是这些舍人的管理者。这些个年少气盛疯批一样的帝国年轻官员,必须要有一个极具手腕的管束者进行敲打约束。
太子只需赐下恩德,却有旁人降下雷霆。
如今卫玄官职并不高,就连他兼任的北宫主事也不过区区六品,且是太子新立名目,奏请陛下添置的新官职。
可卫玄已经极具权势,像是藏在帝国暗处的一把剑。等到太子即位,卫玄必定是会被提拔,因为他是太子栽培的班底。新君即位,当然会换上一批自己人。假以时日,卫玄必会成为大胤权臣!
可这些年来,昭华公主心底却游荡着不安。从她十二岁开始,她就对卫玄怀着某种莫可名状的恐惧和担切。
她很少见到卫玄,可却会经常看到自己的兄长。太子日渐冷厉深沉,可对她这个妹妹却还不错。
昭华公主也一点点的见证了自己兄长的变化。她从兄长眼里看到了对宗室叔伯的仇恨,总觉得这些亲人会分去了自己权柄。哪怕这些亲人曾经跟父皇一道出生入死,战胜了欲图窃取大胤国祚的乱臣贼子。
本来是肝胆相照,铁血忠心,可后人却不相信这样的情谊。
兄长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有一个可怕的猜想。倘若天下太平,自然是兵收入库,马放南山。只有挑动天家骨肉相残,卫玄这样子的一把剑方才有用武之地。
可寻常人家的家宅不宁,那不过是一桩家事。天子的家宅不宁,却是会祸乱天下,使得这好不容易到来的太平盛世搅得破碎不堪。
她厌恶透了那些北宫舍人,那些年轻的北宫舍人眼里都透出了龌龊锋锐的野心,偏偏兄长却十分喜欢。
兄长是太子,已经步入邪道了。这个帝国年轻的太子被卫玄所蛊惑,受其摆布,已失了纯良友爱之心。哥哥还太年轻,容易受人蛊惑,可昭华公主却不明白父皇母后为何不理会?
母后是个敦厚温柔之人,笃信黄老之道,讲究顺其自然,无为而治。母后本不应该喜爱卫玄的做派,但事实上却不是。昭华公主向她提及卫玄,元后便说那孩子处境可怜,又没有父母,便算得罪了自己这个公主,也该宽宥卫玄几分。
听到这样的言辞,昭华公主也为之气结。她与卫玄哪来什么私怨?只是自己是天家贵女,操心这天下安宁难道不应该?
她也曾向父皇倾述,可父亲听了,也只摸摸她的脑袋,不置可否。父皇年轻时锐意进取,聪慧睿智,素有贤名。难道是因为父皇老了,因此昏聩?毕竟伴随年纪增长,父皇眼睛渐渐不好使,又有眩晕之疾,于是便将朝中事务多托太子。
卫玄蛊惑太子也罢了,她不明白父皇母后为何也对卫玄如此的容忍。
昭华公主忍不住瞧着白绢上四个字,荧惑守心。
二十四年前,在天空殷红的妖星吞吐光芒时,卫玄便诞于楚地。
难道这个小卫侯,当真是妖星转世,祸乱大胤之人?
她想起十二岁那年,堂兄祁哲死的那一日,卫玄那个深邃且平静的眼神。配着那具血淋淋的尸首,她当真觉得卫玄是什么妖物。
这时宫婢轻轻推门而入,她便抬起笔,飞快划去荧惑守心四字。
服饰她的青鸾估摸着她醒了,便入内室伺候。
再过几日,昭华公主便要去梧侯家中贺寿,青鸾已奉上新衣。
她手掌抚上这些华美的绸缎,心思却禁不住起伏。
梧侯的儿媳元仪华是母后族中族女,可自己却不是为此前去。
她知晓梧侯府中有一桩案子,十分尴尬微妙,且涉及元仪华这个元氏族女。前几日,舅母还在宫中哭过。母后不想落个以势压人的名声,所以特意让卫玄前去处置。
仿佛卫玄一去,这件事情就能风平浪静的解决。就像当初,虽是太子砸破了堂兄的头,却终究被卫玄遮掩过去一样。
今年她十六岁,元后已经开始为她张罗亲事。元后当然也不急着嫁女儿,不过挑挑拣拣几年,到了十**岁,也差不多了。
然而父皇母后相中的那些人选,她一个都没心思留意,这几年里,她满心满眼都只顾着留意卫玄。也许卫玄当真蛊惑人心,使得旁人不自禁的留意他。
太子说卫玄礼数周全,行事缜密。昭华公主却觉得他狂悖无礼,目中无人。她是胤宫之中最动人的一枝玫瑰,可卫玄目光从来没有在她身上停留。
有时候,昭华公主也觉得自己发酸可笑。
那白绢写了字,又被涂了墨,瞧着也是一塌糊涂。
昭华公主便忍不住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方才能入卫玄法眼?卫玄瞧不见大胤最娇贵的玫瑰,可似也瞧不上别的庸脂俗粉。
有人对卫玄曲意讨好,也奉送精心调教的歌姬,大抵也是美貌且具有才艺,性子也温婉柔顺。不过卫玄皆拒之,也未表现出什么对女色上兴趣。
大约他那个人,天生就是为了权势所生,人无所好不可交,卫玄是不可交之人,所以没那个女娘能将卫玄打动。
这时谢冰柔正领着谢青缇去了拂雪阁。
她与这个妹子才第一次见面,做阿姊的可不能随便应付,早给谢青缇备了许多礼物。
礼物有文房四宝,还有珠钗首饰,还有一些日常收集的有趣小玩意儿。
因不知晓谢青缇的身量尺寸,她没给谢青缇做衣衫,却带回小半箱蜀锦。
蜀锦之华美天下闻名,宫中也多有进贡。
阿韶在一旁说道:“姑娘在蜀中,也是时刻惦记六姑娘,见着什么好看首饰,或者什么新奇玩意儿,就想给你留一件。”
谢冰柔伸出手握住了谢青缇手掌,温声说道:“大夫人处事公道,可始终要亲姊留在你身边照拂才好些。”
谢青缇怔怔瞧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她这样变声期的小姑娘正是敏感且无措的年纪,有时候谢青缇也生出了一丝自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丑陋的小鸭子。
她其实有些担心怎样跟这个阿姊相处的,又或者怕两人彼此不喜欢,甚至好几日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怕不知晓怎么跟谢冰柔说话,聊不到一块儿,见面了不知晓说什么才好。
可一切比谢青缇想象的要好,阿姊温柔漂亮,也很聪明,甚至很喜欢自己。
而且,阿姊还十分惦念自己。
谢青缇心头一酸,眼眶也不由得渐渐发红。
她含着泪水,小鼻子吸了一口气,不由得脱口而出:“阿姊,都怪姜家那个老虞婆,非要把你留在姜家。”
谢冰柔也被震得风中凌乱,自己这个妹妹也未免太“个性”了些。
谢冰柔伸出手指点点谢青缇的小鼻头,又点住妹妹的小嘴唇,摇摇头,女孩子是不可以说粗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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