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京洛失联的第四天。

韩沁每天被陆琼辱骂，精神恍惚逐渐起来，要死不活地瘫在椅子上，喃喃道：“妈的太可怕了……谈个恋爱，一个把自己弄进医院，一个把自己弄消失……我再也不多嘴了，就该让他们两个互相折磨。”

“你们班主任那儿有消息了吗？”江棘问道，他坐在一边，熟视无睹地看着陆琼一拳砸在韩沁肩上。

“没有，还是老样子。”杨可漪叹了口气，仰头靠着墙。

她在第一天就去找了方百川，得到的回答是陈京洛请假回家调整状态了，至于什么时候回校，不清楚，没说。

“现在是关键时期，她最近确实注意力不集中，安静休息一下也好。”方百川不以为然。

活动课后留下一条短信直接消失，至今没有消息，去家里找也被告知不在，如果没有听到陈京洛和韩沁的对话，陆琼应该会很放心，但是现在她只想弄死韩沁。

“啧，”江棘揉了揉脸，站起身来，“散会散会，都回去上课。陈京洛有自己的主意，想清楚了会回学校的。”

他边走边摸出手机来给贺新尧发消息，这个人旷课成瘾，蒙着被子在家里睡了两天，昨晚才得知这件事情。

贺新尧不认为陈京洛会乱跑，学习压力是假，调解情绪是真，有些事情别人说到底也没用，还是要靠自己想明白。

下午两点半，他洗了把脸，打算先去之前那家酒店看一看，运气好碰到陈京洛的话也能让她发条微信给大家报个平安。

上午下过一场雨，地面上还有些积水，出门前又开始飘雨丝，贺新尧在玄关柜边拿了把长柄伞，披上外套出门。

空气里已经隐约能闻到一些早春的味道，但还是抵不过斜风细雨，他在手机上叫了车，撑开伞走进雨雾。下午时分小区路上没什么人，草丛里飞快窜过去一只黑猫，眨眼间就看不见了，他驻足几秒后接着朝前走，车还没到，他站在道旁等。

消失了四天的陈京洛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她头发在脑后随意地扎了一个揪，没打伞也没穿外套，身上是一件看起来并不厚的黑色毛衣和宽松牛仔裤，脚步不太稳当地从马路对面踏上斑马线。

她还没注意到贺新尧，眯着眼睛看了眼绿灯跳动的数字，加快脚步迅速穿行过来，红灯跳转的最后一秒，身后右转的车辆疾驰而过，朝她摁了喇叭，她下意识转过头去看声音的方向——

在刮擦发生之前，有一只手用力地把她拽向人行道，那辆车堪堪避过她的身体，溅起一道很高的水墙，噼里啪啦地浇下来。

“你都不看车的吗。”贺新尧语气不善。

陈京洛脸上身上都被溅到了脏水，本来就不修边幅，这会儿看着十分狼狈。她像是还没回过神来，有点愣怔地转过头来：“贺新尧……你怎么在这儿？”

离近了才看清她头发有点乱，裤子上除了新鲜的水渍还有几处脏污，贺新尧松开手，又看到她手背上还有几片擦伤。

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恼火，还以为她是去好好休息了，结果就休息成这幅模样，他强压下情绪，冷硬地问道：“刚刚撞到了？”

“没有，”陈京洛把一边地上即将被风吹走的伞捡起来，对他笑了笑，“路上太滑了，摔了一跤。”

贺新尧皱着眉，心想你怎么还笑得出来，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陈京洛随手把凌乱的头发别到耳后，撑着伞将他罩住，问道：“我是来找你的，你要出门吗，有没有时间听我说几句话？”

贺新尧脑袋快顶到伞了，默不作声地接过伞柄撑高了些：“几句？”

陈京洛想了想：“十分钟吧。”

她身上湿了一半，还带着伤，贺新尧看不下去了，偏过头用下巴指了指小区大门：“上去说。”

陈京洛没意见，跟着一起往里走，两条腿不太利索，走路姿势有点异常，贺新尧这时候才闻到她身上的酒味，有些难以控制自己的表情：“喝多了？”

“没有啊。”陈京洛抬头看他，眼神并不清明，却亮莹莹的。

贺新尧没再说什么，两人一路沉默地回到家。玄关鞋架上那双女士拖鞋已经消失了，陈京洛脱了鞋，袜子也是湿的，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看着他。

“直接进来。”贺新尧把伞放在一边，径直朝卧室走了。

裤子湿了之后容易贴在腿上，陈京洛略显局促地捏起裤子，朝客厅慢慢移动着。贺新尧出来时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把原本沾到脏水的衣服丢进脏衣篓里，手里还有一套新的。

“去换一下。”他把衣服递给陈京洛，拧开了厕所的门，走到沙发上坐了下来。

陈京洛犹豫了几秒，还是去厕所换上了贺新尧的衣服，把嘴角翘起的死皮撕掉，洗了把脸后走出门。

她两手捏着裤腰，迎上贺新尧的视线，坦然道：“裤子太大了，会掉下来。”

其实衣服也不小，但她之前穿习惯了，所以也没觉得太别扭。

“过来，”贺新尧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些，打开医药箱拿出碘伏和棉签，看了她一眼，“手。”

陈京洛在他边上坐下，腾出手来递过去，他给手上的伤口消了毒，又问：“还有别吗？”

“不知道，”陈京洛没收回手，反而将手压在他的手掌上，“应该还有，先不管。”

贺新尧把用过的棉签丢进垃圾桶里，掀起眼皮看向她：“怎么了？”

陈京洛想起这几天的事，抿了抿唇，镇定下来，说道：“别出国，留下来和我一起，好不好？”

贺新尧没什么表情，撇开眼：“你就想说这个？”

陈京洛微微蹙眉，认真地说：“我以后不气你了，我会对你好的。”

“……嗯？”贺新尧有些错愕地转过来打量她，不像是喝醉了的样子，那双眼睛清泠泠的，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这是我对你的保证。”陈京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心脏大声地跳动着。

她静下心来，花了点时间营造了一个场景，那里是没有贺新尧的未来，反复反复地告诉自己这个人以后不会再出现，照片开始褪色，回忆开始模糊，一切又恢复正轨，回到死之前的那个世界。

她要问自己，你能不能接受，你是不是甘心，你会不会痛苦？

酒精加速情绪的翻涌，胸腔传来擂鼓般的震动，她张开手掌，看着逐渐杂乱的指纹，脑海里嗡的一声响起西山下那个男人说过的话，在一大段神神叨叨的话里，她准确地抓住了一句——

“一切皆允，万事可为。”

那瞬间像是有一股潺潺清水从耳道淌入，将一地支零破碎七零八落的情绪统统冲走，她忍着脑袋的一阵阵钝痛，抓起早就没电的手机，拧开房门跑了出去。

“之前有些事情我处理得不好，但我身上的问题我都会解决的，”陈京洛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呼出来，“但我不想失去你，不想回到那个没有你的未来。”

没人教过她怎么样去面对爱与被爱，在学校里学知识，在职场里学处事，却没有一个让她能学习爱的地方。像在摸索着蹚水过河的人，永远不知道下一脚的深浅，因为担心跌倒，所以选择及时折返回岸。

她有很多敏感的部分，也有不少迟钝的地方，离别的痛感来临之际，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是爱得很浅，只是藏得很深。

贺新尧安静地看着她，她眼底有一层很明显的青黑，显然是没睡好，下唇还破了个口子，隐隐渗着血色。他移开目光，问道：“酒店那天是怎么回事？”

陈京洛犹豫了一下，顺从地坦白道：“我跟家里闹翻了，那个男的是我继父，找我是为了把关系断干净。”

“所以你这段时间都住在酒店。”贺新尧轻声说。

“嗯，”陈京洛看他脸色不太好，捋起袖管来，把胳膊伸到他脸前，“这里也有。”

先前穿了黑色的衣服看不清，其实这跤摔得有点重，胳膊肘擦伤了很大一片，她忍着痛一声也没吭。

贺新尧皱着眉，把她胳膊上的伤都消过毒，站起身来：“小心点别碰到伤口，我去给你拿件短袖。”

“短裤有吗？”陈京洛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尝到一点血腥味，“腿上好像也擦破了。”

贺新尧从柜子里拿了件没穿过的T恤，之前陈京洛总穿的那几件连同那箱退回来东西一块儿都被他扔了，这会儿应该在某个垃圾回收站开联欢会。

他把空调调高了一些，等陈京洛换好衣服后才走回客厅，她换了条及膝短裤，依旧大得站不起来，徒劳地往下垮，只有坐着才能不掉下来。

“给陆琼回个消息吧，她们挺担心你的。”贺新尧握着她的脚踝，把她一条腿拎起来放在沙发上，用棉签给小腿上的伤口涂碘伏。

血水混着泥水，在牛仔裤上几乎分辨不清，他当时只以为是脏了，没想到摔得这么严重。

“疼不疼？”贺新尧蹲在地上，抬眼看着她。

“不疼，”陈京洛晃了晃手机，“没电了，自动关机好几天了。”

贺新尧给她拿了个充电宝，又把自己的手机丢给她，听她给陆琼发了条语音报平安。

小腿上的擦伤面积比胳膊上更大，膝盖上几乎是磨掉了一层肉，他有点受不了：“还不疼，摔成这样了，你刚刚走路都打晃你知道吗。”

“哦……那个不全是因为摔的。”陈京洛看着他的头顶，有两根头发往上翘，她很想按一下，忍住了跃跃欲试的手。

“还因为什么？”贺新尧问。

陈京洛把裤腿慢慢往上卷，露出了大腿：“因为这个。”

原本白皙光洁的皮肤上被扎上了大片的纹身，和之前差不多的图案，海水围绕着鲸鱼，各种海洋生物在四周游弋逡巡。

“纹了三天，今天上午才弄完的，”陈京洛小心地放下裤腿，把大腿重新遮住，“纹身师傅一开始担心我是未成年，不给我纹，我把身份证拿出来她才肯的。”

“怎么想着又去纹上了？”贺新尧目光停留在裤腿下还微微泛着红的那片皮肤，声音有些干涩。

“我想确认一件事。”陈京洛说。

大面积纹身需要耗费二十几个小时，因为不打麻药，所以能清楚地感知到尖利的针头高频刺进皮肤，是她能想到不伤害自己且能获得痛感的最好方式。

细密而持续的疼痛里，人在精神上的痛感是否会显得微不足道？

答案是不能。无法用另一种痛苦来掩盖，而是依旧存在着的，因为在那个场景里再也无法出现贺新尧而产生的痛苦。

“确认好了吗？”贺新尧静静看着她。

“嗯，”陈京洛俯下身去靠近他，“你还没有回答我刚刚的问题。”

贺新尧把最后一块伤口处理完，收好医药箱，声音淡淡的：“本来就没打算出国。”

他站起来去放箱子，陈京洛的视线跟随他的身影，追问道：“那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贺新尧脚步没停，声音越来越小：“不知道，也许不能。”

陈京洛一下泄了力，歪倒在沙发上，身侧的手机震了震，充了会儿电之后已经开机了，她点进消息提醒，陆琼问她今天回不回学校，她打字：明天再回。

消息列表里还有几条未读消息，她一一回复过，正要熄屏时看到通讯录页面有一条好友申请，时间是三天前，头像是一头乱飞的头发。

-贺新尧：昨天是在嘴硬。

-贺新尧：没力气喜欢别人了，能不能回头看看我。

陈京洛盯着图片上那头蓬松凌乱的头发看了好一会儿，将手机扔到一边，抱起枕头把脸埋进去，闷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