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用瘦小的身体背着我回家，我还没从惊吓里缓过来，虽然已经停止了哭泣，但呆呆愣愣地伏在她背上。洪水还在滚滚涌动，盯久了会像晕车一样犯恶心。路过村口附近，我侧过头望着村口的人群，在远离人群五六米的地方，我又看见了那个佝偻着背的陌生老太太，不知道她是在看着汹涌的洪水，还是在看着闹哄哄的人群。她忽然转过头来，与我对视了一眼，我霎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赶紧闭上眼睛，不敢再看，紧紧抓着奶奶的背。奶奶被抓疼，问我怎么了。我心里已经反应过来她也许不是人，只是打着颤催促奶奶快回家。

到了家，奶奶把我放在炕上，我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看过四周没有异常，才窝在奶奶怀里，抱着她的胳膊说了我两次看见佝偻着背的老太太的事。奶奶听完脸色煞白，爷爷也皱着眉头，骂了声邪门。

奶奶喊了大爹去村口找英姨回来，大爹去了才知道，村长刘满财带着张栓柱和英姨回来了，正在英姨家里，想要请仙家来问一问莹莹的凶吉。张大娘伤心过度，晕了过去，被送回了家。

奶奶二话不说背起我就往英姨家去，连一向厌恶神怪迷信的爷爷也跟了过来。一进门，奶奶放下我，先双手合十问候了一声坐在炕上的仙家，急忙说：“仙家，我家苗苗说，她看见河槽边上站着个老太太。是不是啥不干净的东西害了莹莹？”

“老太太？甚样？”张栓柱慌忙问我。

我不情愿地又一次去回想那恐怖的画面，但我语言组织得混乱，只是磕磕巴巴说了几个词描述。

张栓柱面如土色，悲号道：“妈，你有甚不满也冲着大人来啊，莹莹还是个娃娃呀。”

周围来看热闹的人群哗然，我被这阵仗吓到，低声说：“我之前还见过一次。”

莹莹埋皮骨那天，我见过。

可惜偏巧同时张栓柱哭道：“那是我妈，我梦见过，一样样的。”

人们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嘈杂的说话声将我的声音淹没，就连抱着我奶奶也没注意。我那时年纪太小，被这么一闹，受了惊吓也就没再提。

仙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转向我，停顿了一下，又继续专注于香案。仙家拿起一炷黄香，横在蜡焰上方点燃，往炕桌上的黄表纸上画了几笔，看了一遍又一遍黄香画出的黑痕，而后叹了口气，对着人们摇了摇头，有些话不必明说。

周围的人面色越发惨淡悲伤，张栓柱掩面掉了几滴眼泪后，又开口问仙家：“人没了，那尸骨还能不能找回来？”

仙家把刚才画过的黄表纸放在一旁，又拿了张新的铺开，重新用黄香画了几道线，良久后开口说：“能找回来，今天是十九，等到二十一，过了鬼遮眼，不找也会出现。”那张线条凌乱的黄表纸，在仙家的眼中仿似一张地图，只见她的手指顺着一条黑痕画到一半停顿住，敲了一下那个位置道：“顺着河槽这道沟往东南去找，没有多远。”

我听见“鬼遮眼”三个字，脑袋里浮现出一双腐烂的鬼手捂着人眼的画面，靠在奶奶怀里一动也不敢动。却又不禁联想到，当时洪水的巨响以及无论我们三个怎么喊叫，莹莹姐姐似乎都没能听到，难道也是被什么捂住了耳朵？我幼稚地想象着，以为幽冥鬼怪的作祟像是人一样是有形的，越想越害怕，死死拉着奶奶的衣襟。

“那我妈......”张栓柱还想问仙家些什么，想起周围都是围观的人，把没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从衣兜里掏出一包大青山，抽出几根来递给在场的男人们。“大伙能先出外头等一等不？我还有点事儿想问问仙家。”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众人都退了出去，我也跟着家里人出了门。

白家姐妹住的屋子是一个里外间，里间是火炕还有供着仙家牌位的桌案，外间是土灶台。其他无关的人都去了院子里，无论是出于关心还是看热闹，都没人愿意离开。我和家人在外间的方桌旁坐下等待，隔着玻璃看见张栓柱跪在地上恳求着什么。

约莫过了二十几分钟，张栓柱才垂头丧气地从里面出来，面如死灰，神色中的惊恐焦急多于悲伤。见此状况，我家大人也没上前再打扰他，只是沉默地领着我进了里间。

这种时候，一向在家里说一不二的爷爷没开口，反而是奶奶先焦急地问：“仙家，苗苗看见了，会不会对苗苗不好？”

仙家招了招手，让我上前去。我一向活泼好动，但今天畏畏缩缩如同病鸡仔，小步挪到炕沿边，听仙家的话坐到炕上，仙家摸了摸我的头顶，语气轻松了许多。“孩子，别怕，没事儿。”

这一声孩子，给了我莫大的安心感。仍旧是一张黄表纸，但和刚才不大一样，仙家拿起黄香行云流水般在纸上画了些不明意味的纹路，然后用黄表纸在我后背上蹭了蹭，我竟霎时觉得肩头轻了许多。我那时候年纪小懵懂不知，长大后偶然一次回想，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肩头变轻的恐怖之处。

仙家将那张已经皱皱巴巴的黄表纸折成了一个小三角，递到我奶奶手上，嘱咐说：“回去裁一块见方红布，不用多大，能把这个包进去缝好就行。放到她贴身的衣服兜里，等什么时候那边过了七期，就把这道符放进你家灶火里净了。”

人死后的第七天被叫做头七，以此类推，死后的第四十九天就是七期，在这期间，每逢七天就要去烧一次纸钱。头七死者亡魂归家，听仙家这样说，已经是断定了莹莹没有活着的可能，奶奶于心不忍，接下黄符后，干枯的手微微发颤，问说：“莹莹是回不来了？”

“人死鬼撺掇。他们家的事，且了结不了。”仙家只是这样答了一句，不肯再透露更多。

这句话在不久后就得到了印证，张家这两天愁云惨淡，莹莹妈躺在炕上，不肯吃不肯喝，靠着家里人硬灌了些小米糊糊，才勉强不至于饿出毛病，但也是半死不活，不是嚎哭叫女儿的名字，就是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槐树村不过巴掌大的地方，消息传得快，白仙姑说尸体在二十一那天能找见的事，已经是全村皆知。到了二十一这天，全村人嘴上不好意思一直议论，但心里都在等着瞧会不会灵验，眼看半上午过去毫无动静，闲坐在村头乘凉的老老少少又忍不住开始议论纷纷。

到了正中午的饭点，人都陆续回了家吃饭，我这几天被奶奶关在家里，哪都不准我去玩儿，我正百无聊赖在院子里用柳条编草帽，编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

天气炎热，奶奶做了黄瓜凉汤莜面，叫我进屋吃饭。方桌上蒸笼里的一半是莜面窝窝，一半是莜面鱼鱼，冒着腾腾热气。黄瓷盆里盛着黄瓜丝凉汤，散发着醋酸和油香。奶奶撕了一片莜面窝窝放在我面前的瓷碗里，舀了一勺凉汤浇在上面。“吃完饭就赶紧上炕睡中午觉，下午娘娘给你熬绿豆汤喝。”

我闷闷不乐点了点头，才低头扒拉了两口，就听见外面人声吵闹，脚步声杂乱。奶奶嘴上没说，心里其实也一直惦记着莹莹的事，她站起来：“你们先吃，我出去看看咋了。”

我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偷瞥了一眼爷爷，立马跟在奶奶身后跑出门。奶奶叫住刘二嫂子，问发生了什么事。

刘二嫂子重重“唉”了一声，“莹莹她妈上吊了。”

奶奶眼睛里泪珠子打转，喃喃了一句：“梅梅是个苦命人。”

奶奶脸色越发难看，正要说什么时，注意到我在旁边偷听，立马把我赶回了家里，她自己跟着刘二嫂子去了张栓柱家。

回了屋里，爷爷已经吃完了饭，坐在炕沿边上抽旱烟，抬眼问我说：“赶紧吃饭，外头咋了？”

“张大娘上吊了。”我听话坐到饭桌前，拿起筷子，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爷爷听我说张大娘上吊之后，也皱着眉头下炕出去了，临出门前不忘说我：“你别瞎跑，就在家里待着。”

我胡乱吃了几口饭，想偷跑出去却发现大门被爷爷从外面挂了锁，只好又回了家里，躺在炕上胡思乱想。

突然间，我听见门发出响动，理所当然地以为是爷爷回来了，坐起身一看，只见门被缓缓拉开，潮湿腥臭的味道扑鼻而来。莹莹脸色惨白，目光阴恻恻地站在门口，她浑身脏污不堪，头发上还缠着枯草碎叶，僵硬地一步步走向我。“我来接我妈，你看见她了吗？”

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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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