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观宸有些沮丧。他本以为可以顺利离开，这样没准还能赶上上班。可现在，这一切都遥遥无期。他望向她，视线却不知怎么地划过了她的面庞，落在了她的指甲上。她的指甲长长的，半透明，自然地向前伸展，弧度优美，保留着自然的形状。刚才，就是这只手，摸过了那个叫小王的少年的尾巴。

从前她的指甲总是很短，在一众做着或甜美或酷炫指甲的手中显得格格不入。那时自己也隐约有些好奇，又在某个瞬间醒悟。哦，她要做实验，留着指甲不方便。

会不会她其实心里是喜欢的，只是现实不允许呢？毕竟一个人从来只能看见受到诸多限制而呈现出来的表象，谁也不能说真正了解另一个人。

他不知道。可他也从没看见她艳羡地忘着他人的指甲。

“你喜欢做指甲吗？”

不知怎么的，他已在不知不觉经开了口。话已出口，他又有些懊悔。在如此紧张的逃亡过程中，面对一个从前勉强只能算得上认识之后又多年不曾联系的人，他实在不该突然唐突地聊起什么指甲。

他偷偷地观察她的表情，希望这问题对她来说不会冒犯。可她仍是那副不耐烦的表情，中间还夹杂了一丝疑惑。她瞥了自己右手一眼，像是顿悟了什么，神情恹恹地回答：“忘剪了。”

看来，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若是喜欢，总有千千万万痕迹可寻。

也是。女为悦己者容。哪怕是沈落这种要强的人，在和喜欢的人出门的时候也会比往常更精心些。或许正是因为她没有心仪之人，便更不会花无谓的时间精力在装扮上。

心仪之人吗？

他其实对她的生活不甚了解。哪怕是当时由于放假，连着见了五六天，他也不曾和她说过什么多余的话。不过，她和其他人的关系可能稍稍密切些。他记得有次打牌前，大家正百无聊赖地等人来齐。阿绿，翟爷，好像还有吴姐，正热火朝天地讨论八卦。似乎是翟爷新交了个男朋友，正和人抱怨甜蜜的负担。他对这些不是很感兴趣，压根没听进心里去，再说她们又不是说给他听的。不过她倒是在一旁偶尔点点头，表示赞同。

“小凉怎么不谈恋爱？”吴姐问道。不知道话题怎么转到了她身上。她存在感从来不高，鲜少成为话题的中心。

他抬头望去，只看见她似乎有些窘迫，双颊有些发红：“嗯……也没人喜欢我啊。”

确实。他在心里分析到。虽然他并不觉得她有什么不好，但这世界上总归还是外向的人更受欢迎。

“诶，没人追过你吗？”阿绿似乎有些诧异，这在她看来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她摇了摇头。

“要不我们介绍几个给你认识一下？”翟爷和吴姐对视了一眼，确认过眼神后向她发出邀请，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或者一起打牌的这几个单身的男的里，你有喜欢的不？”

“不了吧。”她尴尬地笑道，似乎是觉得这样直接拒绝不太好，又补充了一句，“又没有结果。”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要是成了，咱们还成了红娘呢。”吴姐调侃道。

她表情复杂，无奈地勉强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不会有结果的。”

好消极啊。他当时心想。其实他想劝她积极一点，想做什么就去做，别总盯着失败的可能性。可他明白自己或许连朋友都算不上，实在没有立场说什么。

“算了算了，你还小，不勉强你。”翟爷摆了摆手，小声嘟囔道，“再说这几个男的也没什么好的。咱就是说，谈感情不能太认真，玩玩就算了，婚是真别结。”

带坏小朋友。彼时的他在心里默默吐槽。

可如今回想起往事，他却觉得有些可笑。其实当时她也已经二十一二，哪怕称不上成熟，也完全可以为自己做决定。翟爷她们可能比自己小一两岁，这样看来比她大不了几岁。可所有人似乎都下意识地把她当成小孩。哪怕是如今的自己，面对着年龄已及当时的自己的她，似乎也仍是把她当成小孩。

可其实，她也已经到了成婚的年龄了。

他这才发觉，许是一直被恐惧支配着，他竟完全没思索过，要是她已经结婚了，收留自己会不会有诸多不便。

“你结婚了吗？”李观宸轻声问。

叶凉枫神色有些不自然，“说起来有点复杂。”她组织了一下语言，“结婚是法律概念。”

而这里是法外之地。李观宸在心中默念。

“但我大致知道你想问什么。”叶凉枫继续说，“在魔都，领证是法律上的结婚，而办酒席是文化意义上的结婚。修泽的情况也类似。修泽的管理围绕文化信仰，以圣子圣女为领?开展政治活动，联邦法律的控制力很弱。所以更受认可的是信仰意义上的结契。”

“你就是圣女吧。”

叶凉枫点了点头，她毫不意外李观宸能猜到。

“所以你没结婚但是结契了？”李观宸猜测道。

叶凉枫沉默了一下，开口：“我是圣女，与圣子是天命之契。”

李观宸心口一窒。

“不会有结果的”原来是这个意思。

“不能解吗？”他问道。

“有结才有解。天命之契遵从天命，非人为缔结。”

叶凉枫眯起了眼，“其实结契只是一种联系。历届圣子圣女大多因争权夺势而争斗不断，死伤遁走的也有不少。除了不能与其他人结契之外，它对两个人的行为并没有任何约束。寻常夫妻不解契，分居两地各玩各的的也蛮多。”

“所以，在这里，结契不要求忠贞？”

叶凉枫皱起了眉头，“现实中，在魔都，结婚证也不保证忠贞吧？”

李观宸觉得无法反驳。

“但其实，结契只是信仰上的一种强有力的联系，并没有其他效力。所以，还是有很大一部分人是追求忠贞才选择结契的。”她斟酌着用词，“只不过文化上不会过分要求忠贞，把选择的自由留给个人。传统上是以圣子圣女为领袖。而理论上来说，修泽的一切都属于圣子圣女，包括人。”

李观宸有点诧异，“所以，理论上，刚才那个小王，也属于你？”

叶凉枫点了点头，补充道：“真要说的话，理论上，他弟，他爸妈，他爷爷，也都属于我。”

李观宸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觉得这一切都不在他的认知范围内，但竟然惊人地合理。

“所以，理论上，只要你想……”

“额，理论上是这样。”叶凉枫知道他想说什么，“但这边文化偏好顺其自然，圣子圣女一般也不会强求。”她指了指他手腕上的丝带，“一般会绑一个这个，代表你事实上属于我。”

李观宸的心像是被击中。

他缓了半晌才状似不经意地问：“那刚才那个小王，也是事实上属于你？我看他也绑了个丝带。”

“哦哦！那个不是我的，是他自己的。”叶凉枫有些佩服他的观察力，“传统上，这代表他愿意。但是现在是新时代，这段时间又祭山，绑这个类似于表达虔诚，凑个热闹，图个吉利。”

李观宸现在也有些一言难尽了。

“所以你可以同时给很多人绑丝带？”

“嗯……可是可以……但是我对这种事情不太感兴趣，所以……”叶凉枫无奈地摊了摊手，又补充道，“圣子确实有不少，而且哪怕关系淡了也不会把丝带拿回来，今晚你应该能见到几个。”

李观宸无言以对，好一会儿才问：“那，你平常能和她们和平相处？”他脑海里已经演了好几出宅斗大戏。

叶凉枫觉得他真奇怪：“为什么要相处？我们又不住一起。”

“什么？”这几个字李观宸都认识，就是无法理解整句话的意思。

是年纪大了吗？这人现在怎么听不懂人话？叶凉枫腹诽，“不是……他的情人他当然是带去酒店或者他家，不可能带来我家吧？”

“所以你甚至不认识她们？”

“为什么要认识？”叶凉枫莫名其妙，“我对他的事情不感兴趣。如果有什么特殊场合见到了，或者听到了什么精彩的八卦，可能会认识吧。另外如果我看见有人手上绑了他的丝带，那肯定就知道了。否则一般不认识。怎么说呢，毕竟这种事情还是挺私人的。我也不会刻意去打探。”

李观宸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只得换了个话题：“一直听你说修泽，指的是西部森林保留区嘛？”

叶凉枫尽量转换成简单的表达方式回答他：“西部森林保留区是联邦人为划分的行政区划。而修泽是文化概念，自古以来这里就叫修泽，大家也认同自己是修泽人，而不是什么西部森林保护区人。非要说的话，修泽大致包括西部森林保护区和周边几个比较繁华的区域。”

也是。文化一般在封闭的地形中诞生。哪怕一片山谷被强行分成两个区，往往也共享同一份文化。而哪怕山脉的两边被强行划分在一起，文化也会有很大差异。联邦本就对流江州不甚上心，在划分的时候更是未必对当地文化有什么了解。李观宸在自己人生的前二十几年里，也对流江州毫无了解，当然更没听说过什么修泽。

“反正也没什么事，我们直接去梧桐洲吧。”

李观宸纠结半天，终于开口：“有时间的话，能不能先找个地方让我洗个澡？我……回去之后把钱还你……”

他知道自己的要求或许有些矫情，但他实在是有些难受。虽然伤口已经被他强行愈合，但血迹和汗渍还沾在身上，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如今的境地。

叶凉枫皱了皱眉，沉思半晌才开口：“可是可以……”

这实在是在李观宸意料之外，他本来以为她会直接说好。

“前面左拐一直开，然后在第三个入口左拐进停车场。先去买衣服吧。我猜你还需要换衣服。待会儿我和你一起进去。陌生面孔在这里买衣物会很显眼。”

虽然平日里朋友也会和他开些尺度稍大的玩笑，但从没有朋友和李观宸一起去买过贴身衣物。他想象着一会儿会和叶凉枫一起走进内衣店，甚至会在她的目光中选款式，一时间有些脸红。但羞涩之余又夹杂着一丝感动。虽然多年不见，可旧日牌友仍愿为他细致考虑。

叶凉枫又低声开口：“不用想着还了。钱在这里用处不太大。”

李观宸顿时明白了过来。没有什么是他能给她而她不能给自己的。他拥有的不多，更何况其中并没有什么对现在的她来说有意义。

车开进了一个购物中心的地下停车场，没有过多动静，有点瘆得慌。但叶凉枫面色如常地走进由于缺电而声调变得诡异的电梯，李观宸默不作声地跟着。

这里虽然不像魔都的购物中心那么崭新时尚，但确实五脏俱全。一出电梯，李观宸很快就找到了一家内衣店。他低着头走进去，老板是个中年女人，穿着花棉袄。他明显感觉在他进门的一瞬间，老板升起了浓浓的敌意。可在对方目光触及到他身后的叶凉枫后，表情则露出一丝错愕。

“叶小姐来了！”

“邱姐。”叶凉枫点头致意。

李观宸明显感到那位被称为邱姐投来了探究的目光，一下子身体僵硬。

“你要是介意的话，我可以在外面等。”叶凉枫走近他，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不用。”李观宸有些慌乱，用最快的速度抓起离他最近的一套，欲盖弥彰地用力捏在手里，“就这套了。”

“额，多买几套吧。这几天还要用。”叶凉枫好心提醒道。

邱姐打量的目光这下更加不加掩饰。李观宸如芒在背。

“拿不定主意的话，可以推荐款式。”邱姐的声音热情爽朗，“你拿的是比较保守的，想要其他款也有。”语罢便望向了叶凉枫。

“不用了！”李观宸音调有些拔高，又连抓了两套同款。他最开始抓的那套是灰色的，现在有新抓了炭黑的和深蓝的，“就这些了。”

“记在我账上吧。”叶凉枫朝邱姐说。

“不用不用，送您了。您健康平安就是修泽最大的福气。”

“谢谢邱姐，天佑修泽。”叶凉枫颔首，仿佛并不意外。

李观宸提着刚买的衣服跟在叶凉枫后面。他心中百般疑问，但却不好开口。还是叶凉枫按了电梯的“上行”，然后先说了话，“这里七楼就是宾馆，我们直接上去吧。”

“宾馆开在购物中心里面吗？”李观宸有些讶异。在魔都，大量的宾馆都是整栋整栋连成一片的建筑，再不济也是一栋小楼，鲜少有开在购物中心里的宾馆。

“这里外来人口不多，所以宾馆很少，本地人大都是特殊情况才会去宾馆。所以一般都是商民两用房，底下是购物中心，中间一两层是宾馆，其他是居民住宅。”

李观宸有些头皮发麻。他很难想象一个人住在宾馆里，楼下购物中心，楼上是别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