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洵差点从床上掉下来。
他真想从床上跳起来大吼“什么!前天?!”,又立刻闭了嘴。
表现得那么惊讶,方倾一定会起疑心的。
于是季洵硬生生压下冲到嗓子边的话,勉强扯扯嘴角:
“确,确实。”嘴几乎要跟不上脑子的速度,结巴着答应了一声。
然后鬼使神差地,季洵开口问方倾:“所以前天我,你……”
话说一半,他又讪讪地闭了嘴。
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委婉又含蓄地问出那个问题。
“什么啊?”方倾语气平静,清亮双眸无所谓地扫他一眼。
看到他平静无波澜的眼神,季洵干脆把心一横破罐子破摔:
“方倾,我技术好吗?”
方倾没说话。把两只眼睛瞪着他,足足六七秒。
就在季洵以为方倾要扑过来掐死他的时候,后者猛地翻身把头埋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
“我忘了,你自己想。”
可他的耳朵还露在外面,透过黑色发丝看过去,耳尖红得像要渗血。
……噗。
季洵被他逗得想笑,手伸过去揉了揉他脑袋。声音里带着丝丝缕缕隐忍笑意:“好好我不问了。”
“赶紧躺好吧。”他说。但方倾脑袋埋在被子里,根本不搭理他。
“方倾?”
见他还是不肯翻回来,季洵恶作剧的心思忽起,倾身在他红透的耳朵尖上啄了下。
“!”
被他这么压着,方倾的腰一哆嗦,赶紧翻回来躺好。
柔软黑发挡了眼睛,季洵小心翼翼地给他撩开。
方倾躺在被子里喘了口气。
似乎是刚刚那个问题太过于尴尬,他偏开了目光不去看季洵。
这正给了季洵仔细观察他的机会。
刚刚一阵胡闹,方倾的扣子给扯开了两颗。棉质布料挂在肩膀上,堪堪挡住情动时咬出的齿痕。
然而他脖子上,几个青紫的指印却露在外面,看着触目惊心。
季洵垂下睫毛,微凉的指腹点过方倾脖子的伤处。
“别乱动啊,我给你抹点药。”
说着伸手去扯方倾下面的扣子。微凉手指蹭过薄衬衫下温暖的皮肤。
明明刚才已经闹成那样了,在指尖碰到他皮肤的瞬间,季洵还是本能地庆幸方倾脑袋还晕着。
否则单单是碰这么一下,大钢琴家就该站起来走人了。
万幸,方倾现在脑子是晕的,且这会儿正犯困。所以他只是眨眨眼睛,一脸懵地开口:
“我受伤了?是因为车祸吗?”
好么,竟然一点都不记得了。
“不是,”季洵垂下目光。“一个小流氓打的,还好我们几个到的及时。”
“肇事者被我打了两下,现在不是在派出所就是在医院。”
他没有告诉方倾,他们几个人是如何小心翼翼地绕着深深的巷子七拐八拐,只为不让方倾察觉身后有人。
在巷子里听到那声熟悉的惨叫之后,他又是如何一瞬间绷紧了全身上下的肌肉,甩掉身旁的众人,独自疯了似的朝那边冲过去。
看到方倾躺在地上的时候,季洵的呼吸都像被人抽走了。也顾不得许多,赶上去就把那人揍趴了。
他已经把方倾的扣子全解开了。伸手从床头捞过盛着药膏的小罐子拧开,食指和中指舀起一块莹润透明的药膏。
方倾看着他的动作,脑子里邪门地一拐,冲着某个不很健康的方向急转直下。
继而一路狂飙。
情绪爆发过后,人往往是疲惫不堪的。何况方倾今天刚上完班又被人打了顿还撞到脑袋去了医院。
正常人这么着都得散架,更别提他这么个脑震荡患者了。
他现在思路完全跟不上,嘴里说的话也颠三倒四的,前言不搭后语。
而且因为又困又累,听季洵说话也基本是左耳进右耳出。
总而言之一句话:反射弧长度堪比地球纬线,而遗忘曲线则像是能让人心脏骤停的满盘皆绿的股票。
抹药的话早已被忘到九霄云外,方倾沉默着看季洵沾了药的手指。
看了半晌,忽而红了脸,单手挡住眼睛,疲惫地来了句:
“不是不做了吗?”
季洵沾了药的手指微微颤抖。他闭上眼睛,咬了咬牙。
还是耐心地给出了解释。
“这是药。”
不是你想的那种东西,谢谢。
“药?”方倾邪门的思路被矫正了一点,但不多。
他欲言又止,很有些不好意思地咬着下唇。看着季洵的手指,眼神微微闪烁。
艰难地吞咽了下后,方倾别过脸不去看他。终于还是低声而快速地说了实话:
“你技术挺好的我没受伤。”
“!你!我……”
季洵差点把药抹到自己脸上。
苍天啊……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治淤青的药。”他一字一顿道,简直有点咬牙切齿的。
方倾这么清冷淡然的一个人,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而自己在有幸见过一切之后,居然能给忘了!
“躺好,别动。”
像是终于回忆起前面两人的对话来,方倾“哦”了声,忍不住笑了:
“好奇怪,昨天居然是我么?”他兀自念念叨叨,重音落在了“我”上面。
“还挺好的,只要受伤的不是你就行。”他笑吟吟道,很没心没肺的样子,片刻后倒抽一口凉气。
季洵沉着脸,手上加重了力道。
但他没有告诉方倾自己也被划伤了胳膊。外套的袖子放下来,严严实实挡住缠了纱布的伤口。
伤处被刺激,有点痛。方倾条件反射地蹬腿,被季洵一把握住脚踝。
男生皱眉,惩罚性地在他脚踝上用力捏了下。语气严厉:
“什么叫还挺好的,什么叫不是我就行?”
季洵的手最近练琴,且因为总要做实验的原因,常常需要操作剥线钳、接电线乃至电路焊接等等。
又不很在意保养,指尖的皮肤没多久便起了层薄薄的茧子。磨砺过方倾脚踝时,触感极其的强烈。
“方倾,”季洵忍着往上顶的怒火,不轻不重地给他揉:
“你说这样的话,对自己受伤又是这种态度。我在旁边看着有多心寒,你知道吗?”
粗糙手指磨砺过受伤的皮肤,带起又痛又痒的剐蹭感,方倾“嘶”地吸气,整个人一哆嗦。
“你知道我从巷子里走出来,看见你神智不清地躺在地上,而那个人渣,就那么踩在你身上……”
“你大凡要是有个好歹,我…”
我就该直接掐死他。
不,不应该掐死。这是种泄愤式的方式、实在过于短暂。
这样的人渣,该找到他最大的弱点握在手里,每天威胁他。即便没有,也要创造出弱点来。
让他一直好好地活着,却永生不得摆脱恐惧与绝望,最后意图了断。
然而他怎么可能如愿?自己会十分好心地第一时间把他抢救回来,让他继续余生窒息又漫无天日的人生。
非常地适合他这种社会败类。
这会儿方倾的衣服扣子已经全解开了,肋骨下面,小腹上,锁骨上……遍布着深深浅浅的淤青。
他看着方倾身上的伤,脑子里不自觉地就有了这些阴暗想法。挥之不去,深深地扎根在心中。
沉入到其中时,他的眸色很暗。眼底是如此阴森可怖,像极夜里的冰洞,寒冷而危险。
“季洵!”方倾看着他的眼神一点一点暗下去,左手一把攥住他手腕,声音颤抖:
“季洵,你冷静点…”
被方倾无名指上缠绕的导线硌到,季洵思绪一晃,蓦地回过神来。低头,见方倾正睁大双眼看着自己。
像是能猜透自己在想什么似的,方倾的脸上满是惊惧之色,睫毛都在轻轻地战栗。
心脏像被揪在一起,季洵弯下腰来,小心地碰了碰方倾的胳膊。
“方…”
方倾却神色一凛,猛地战栗。像是不认得他了一样,看向他的眼神陌生而恐惧。
丝毫顾不得药膏会蹭在衣服上,方倾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胳膊。
像个被折磨了许久的人那样,慌乱地求饶着:
“我不这么说了,我真的不这么说了!你先放开我,放开我!”
他的声音变了调,神色极度惊恐,像是被什么特别可怕的东西惊吓到了。
季洵心里猛地往下一沉。
果然。
自己性格中偏执而残忍的一面,方倾果然还是接受不了。
他语气立马软下来。想了想,换了一个称呼:“哥哥……”
“哥哥?”躺在床上的人疑惑地问了句,继而用力仰起头,死死盯住季洵的眼睛。
“哥,”他叫到,眸子里流露出极其痛苦的挣扎:“哥!”
“哥你别冲动,听我说!”
“我知道,晓茵阿姨临走前,托付过你要好好照顾我,我知道……”
“我也知道,公司是晓茵阿姨的心血,各部门也有晓茵阿姨安排的人。你一直想着要从内部突破,让公司易主!”
季洵听得云里雾里:“我……”
“但是哥!你纵然厉害,这样成天在他眼皮子底下,又怎么能放开手脚做事!”
“而且,就算目前我们还算安全,但你最近的这些小动作,早晚要被他发现的!”
未雨绸缪的话落入耳中,季洵听着,却只觉惊心。
他只知道方倾的成长环境复杂,却没有亲眼见证过什么。如今只是窥见冰山一角,便已然觉得压抑非常。
但季洵并没有打断方倾,只是顺着他的思路问:“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方倾咬咬牙,神色异常坚定:“你得赶快走。”
“去哪里?”
“出国。”方倾回答:“你瞒不了他多久了,这不用我说,你自己也清楚。”
“国外天高皇帝远,魏宏哲虽然手段高明,但国外不是他说了算的地界。即便有心针对你,他的胳膊也伸不了那么长。”
“更何况,晓茵阿姨就是国外留学回来的。你在那边发展,只会比现在好,绝不会更差。”
磕到脑袋的方倾坐在床上,即便已经不认人了,却还在冷静客观地给他哥分析权衡利弊。
季洵神色黯然地看着他严肃而平静的面容,忍不住心里一酸:“我走了,你怎么办呢?”
“我?”方倾疑惑地重复,像是才想起来自己的问题。
紧接着他眸色一亮:“对!如果你走了,老秃鹫就只能看重我。”
“我有一点不像你,我跟我那个妈不是一个心的,苏阿姨那边也从没透露过对我的照顾。”
“我妈虽然每天到处嚷嚷我向着晓茵阿姨,但那只老秃鹫绝对不会相信——原配疼第三者的孩子,这在他看来就是天方夜谭。”
说到这里,方倾歪歪脑袋,十分讥讽地一笑:
“说白了,其实是他自己后悔当年出轨我妈,惹得人前人后议论纷纷。”
“因为他厌恶我们坏了他的名声,所以才会小人之心地认为,晓茵阿姨也一样恨着我。”
“但其实多年之后依旧心怀恨意的,只有他自己。”
“但他又怎么可能恨自己呢,于是只好把错误都归到晓茵阿姨身上,将她想成一个蛮不讲理的妒妇了。”
季洵越听越觉得心惊。他没有想到,方倾一个工科生,竟会把人性琢磨到这么深的层次。
“所以在他眼里,我是个没有后台、凡事只能倚靠他的私生子。他看准了我掀不起风浪,那么给我透露的内部消息只会比给你的更多。”
“哥。如果有机会,我会好好筛选一下,把重要的传出来给你。”
“只要我有机会。”
“那如果他发现了呢?”季洵右眼皮一跳,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感觉:
“我在国外他管不着,但你呢?他发现之后,会对你做什么,你考虑过吗?”
方倾笑了:“不是还有 Tree 里的大家吗,不会有事的。”
“而且哥,说出来你可能会笑话我,但是我有预感,”
方倾道,想起了什么似的,在嘴角扯出一丝微笑:
“我感觉啊……有个人快要来了。”
“只要他来了,我就可以什么都不怕。”
季洵听着听着他的话,瞳孔骤缩。他不可置信地微微睁大了眼睛,愣愣地轻声:
“他是谁?”
几字说完,他竟不敢呼吸。
方倾仰靠在松软枕头里,闭着眼睛笑了。
松开他的手,兀自伸了个懒腰。唇角上扬,半天没言语。
季洵看他合着眼,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没有等到答案,他有些失落地垂下脑袋。
半晌,方倾却忽然哼唧了一声,眨眨眼睛,目光停留在季洵的脸上。
温柔的目光让季洵瞬间明白,方倾已经重新认出他来了。
方才对话间的谎言尽数被拆穿,季洵心虚得直接僵在原地。
他不敢轻举妄动,只悄悄地看着方倾,边祈祷是自己想错了,边搜肠刮肚地想如果是真的认出来了自己又该怎么解释过去。
“来得这么快吗,季洵?”
方倾闭着眼睛梦呓似的开口,声音黏黏糊糊的连成一片。
说完他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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