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祸水(一)

如苏洛屿所料,三日后徐文袁亲自登门拜访。

苏洛屿没立即见他,而是在侍卫通禀后,将徐文袁晾在府外。

那徐文袁倒也沉得住气,平日作威作福惯了,又已过耳顺之年,此番还真就一直在府外等着,连郭宣在房顶远远瞥见,都怕那一把老骨头架子散了。

直到苏洛屿处理完手中镇远军的密函,似乎才想起来外面有人拜访,带阿城到花厅召见徐文袁。

“我也去见吗?”

阿城有些意外,毕竟此前苏洛屿说过,许家乃是阡州商贾大族,此番来宸王府,必然是有要事相商。

苏洛屿不疾不徐为阿城戴上帷幔,道:“你我之间,没有什么好隐瞒和防备的,而且今日之事,是徐家欠你的。”

徐文袁一进花厅门槛,便跟好久不见分外想念似的,笑吟吟地快步上前作礼,向苏洛屿问安。

事实上,在初来阡州吊唁老宸王后,两人再无会面,亦无交际,这只是第二次见面。

“本世子是否安好,倒也用不着你来过问。”

苏洛屿靠坐在正座之上,牵过阿城坐自己身前,连正眼都没给徐文袁一个,也不让其做完礼起身,毫无尊老可言。

徐文袁只好维持躬身行礼的动作,没一会儿便两股开始战战。

漏箭随着水面下降,时间在刻漏中悄然流逝,徐文袁面上依旧平和带笑,但脸上已经满头汗水,身体也抖得跟筛糠一样。

但苏洛屿依旧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而是自顾自地替阿城整理腰间玉佩

——虽然阿城觉得,自己玉佩的穗子已经理得比丝绸还光滑了。

终于,徐文袁一把老骨头再也支撑不住,摔在了地上。

但周围的仆从没一人上前扶他,连同徐文袁自己带来的小厮,也因苏洛屿不怒自威的冷冽而不敢上前。

阿城侧头看向徐文袁,此时就像是一只着华贵绫罗的耗子,刻意卑微做低。

但越是这样,阿城便知道此人越不简单,试想能在阡州掌控商行三十余年的一代大商贾,什么风云激荡没见过

——除非他有求于苏洛屿,而且是一件只有苏洛屿能做到的难事。

“扶你们老爷起来,我宸王府的地用不着他来擦。”

苏洛屿淡淡开口,徐文袁身边的小厮赶紧将他扶起,末了徐文袁理理衣冠,朝苏洛屿抱拳道:“草民多谢世子爷。”

苏洛屿敲敲桌沿:“废话少说,到底什么风把你徐文袁吹来了?”

徐文袁闻言对苏洛屿话里的冰渣毫不在意,而是直接对苏洛屿身旁戴了帷幔的男子欠了欠身,道:“那日西街桥头,万春楼冲撞的想必就是这位公子,故而草民特来请罪。”

徐文袁这一举动,让阿城一愣。

不仅不向苏洛屿请罪,甚至直接越过苏洛屿,来向宸王府中一个身份不明的人请罪。真是好一番隐隐示威又拐弯抹角的试探。

阿城不由看向苏洛屿。

苏洛屿却好似心思不在僭越之举上,只是冷笑一声,反问:“万春楼冲撞了本世子的人,关你徐家什么事?”

徐文袁目光在苏洛屿和阿城之间徘徊一番,估摸了下,虽有些意外阿城身份重量,但心里好歹有了底,道:“不怕世子爷笑话,也不敢欺瞒世子爷,草民虽朽迈年老,但仍爱风流事物,故而也算万春楼常客,一来二去便和牧娘难免生了情愫,有了私情。”

苏洛屿却但笑不语,直接朝郭宣抬了抬手,郭宣会意,持刀上前。

徐文袁一愣,诧异地看向苏洛屿,却来不及说什么,便有一道寒光出鞘,冰冷的刀身以迅雷之势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随即,一道不算浅的血线便出现在了脖颈之上,死亡的危险直冲灵盖,徐文袁当场下了一身冷汗,而苏洛屿却抿唇笑了下,让人分外毛骨悚然。

“世子爷!”徐文袁不敢乱动半分,急着求饶,“世子爷饶命,草民乃是真心实意来请罪,绝无他意!还请世子爷明鉴!”

苏洛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沿,侧头看向阿城,温柔问:“那日在桥头要带你走的,是这位徐老爷吗?”

阿城直言:“不是。”

苏洛屿点点头,看向徐文袁,冷声道:“听到没?”

此番徐文袁根本不敢再直视苏洛屿,闻言略略思忖,道:“世子爷莫怪,草民来时其实已经将牧娘带来了,就在宸王府外的马车上。”

苏洛屿不由好笑:“让一个妓子待在马车上,自己来直面本世子的问责,徐老爷还真是用情至深啊,真是好让本世子感动。”

徐文袁轻叹一气,道:“但她毕竟犯下大错,若是世子爷真要问罪,草民毫无怨言,只求世子爷允许草民同罪,让草民能陪陪她。”

苏洛屿半眯眼看着徐文袁,淡淡笑了下,对郭宣吩咐:“去将人带进来,既然徐老爷都这么说了,本世子给徐老爷这个机会。”

郭宣收刀转身而去,徐文袁僵直的身体终于得了松懈,但随即就因腿软站不住,又摔了一跤,这次直接将发冠都摔了出去,上面的一颗玛瑙珠子碎成数段,花白的头发也凌乱不堪。

当牧娘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狼狈不堪的徐文袁,阿城清楚地捕捉到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愤恨和厌恶,还有再见苏洛屿时难掩的恐惧。

“奴婢拜见世子爷!”牧娘今日着衣素简,上来就朝苏洛屿长跪磕头,“奴婢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世子爷的人,请世子爷恕罪!”

苏洛屿伸手将阿城拉近了些,道:“你该请罪的,是阿城,问问他是否愿意绕了你。”

牧娘当即又朝阿城连连磕头:“城公子赎罪,奴婢一定痛改前非!望公子给条路走!”

阿城看着眼前额头都磕出血的牧娘,并无半点可怜之意。

郭宣说过,万春楼做恶多端,逼娘为娼,葬送了多少年轻苦命的女子一生,虽死不足惜。

但眼下情形,阿城并不明确阡州时局,不知道牧娘能不能杀,只能侧头看向苏洛屿,随即想到自己戴着帷帽,苏洛屿看不到自己眼色,便又悄悄地、动作幅度非常小地扯了扯苏洛屿的衣袖

——却不想苏洛屿直接当众凑过来,抬手掀开帷幔一角,几乎是将耳朵贴在自己唇边,询问:“阿城有什么是只能说给我听的吗?”

因瞥见徐文袁和牧娘看过来的目光,阿城克制住想避开的冲动,小声问:“牧娘能杀吗?”

苏洛屿抿唇一笑,对郭宣使了眼色,语气轻松道:“当然能。”

牧娘见状还以为是有了希冀,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刻,郭宣以迅雷之势出刀,顿时血溅三尺,牧娘的头颅顷刻落地,骨碌碌滚到徐文袁面前。

头颅血淋淋的,尚未瞑目,眼中满是惊恐,徐文袁与其对视,先是瞳孔瞬间缩小,随即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倒着往后爬开,抬袖去擦衣袍上溅到的鲜血,但越使劲,血迹只会被晕得越开。

厅内侍奉的一应仆从也吓得不轻,皆埋头僵直站立,噤若寒蝉,生怕殃及。

“害怕吗?”苏洛屿捏捏阿城手心,问。

阿城看着嗜血的场面,内心毫无波澜,直言:“不怕,他们该死。”

“那便好。”苏洛屿堪堪起身,朝座下徐文袁走过来。

徐文袁几乎是下意识往后爬,对苏洛屿避之不及。

“徐文袁,你不是说,要与牧娘同罪,陪陪她吗?”苏洛屿掏出一把弓弩,箭头正对徐文袁,笑,“跑什么呢?”

“世子爷饶命!世子爷饶命!”徐文袁不敢再退,朝苏洛屿猛地磕头求饶。

徐文袁本来是想保下牧娘的,但哪知苏洛屿竟如此不按常理行事,顷刻间便将其斩杀,让他猝不及防。

要知道,自己在阡州虽是一介商贾,但也是说得上话的人,毕竟阡州商行七八成在手里,又是罗彬亲家,所以他说牧娘是自己人,想着苏洛屿多少会因为顾及阡州世家,从而网开一面。毕竟,在他今日踏进宸王府前,他一直坚信苏洛屿会与阡州世家合作,不曾想,苏洛屿不仅轻而易举便杀了牧娘,还是当着自己面。

事已至此,徐文袁不得不开始思考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苏洛屿和阡州世家合作的想法并没有那么强烈,不然也不至于因为一个金屋藏娇的美人,真误了夺位大业。

难道,苏洛屿已经得到江南那边的支持了吗?

如果真是如此,宗室亲王之后,镇远军主帅,无论哪一个身份,都足以将他像蝼蚁一样捏死。

徐文袁后背顿时冷汗涔涔。

时局总是诡谲多变,令人猝不及防。

但眼下徐文袁无法思考更多,因为苏洛屿确确实实杀了牧娘,而且还是问了身旁帷幔男子后当场决定的

——显然,他只是在用杀牧娘来博那男子一笑。

徐文袁心思百转,随即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连滚带爬地到了阿城面前,涕泗横流地求饶:“公子饶命,公子饶命!是那牧娘作恶多端,草民绝对毫不知情!而且草民方才只是想着救她一命,才说二人亲近,实际上草民不过就是去万春楼喝过几杯而已,怎么可能和她一个下贱的妓子有私情呢?”

阿城淡淡看着徐文袁,只觉眼前这张老脸虚伪至极,恶心至极,不由往后避了避。

徐文袁见状,身子跟着向前倾,但紧接着一支利剑贴着耳侧破空而来,插在他面前的地上,吓得他直接哑了口,更不敢再往前。

“得寸进尺就没必要了。”苏洛屿快步过来,一脚将徐文袁踹开,冷冷道,“别脏了阿城的衣裳。”

徐文袁闻言哪敢再凑近?当即又连滚带爬地退回去,继续朝阿城连连磕头,不停求饶。

这时,突有大风穿堂而来,吹得烛火摇曳欲灭。

众人这才注意到,周围早已黯淡下来,抬眼朝门外看去,便可见乌云密布,激荡风云。

很快,大雨瓢泼而来,仆从忙去关门窗。

“真是绝佳的好天气啊。”

苏洛屿走到徐文袁面前,一撩衣摆蹲下,欣赏着他诚惶诚恐的丑态,用弓弩敲在徐文袁肩头,引得徐文袁整个人一颤。

“怎么不回话?不是说要陪牧娘吗,怎么开始喊饶命了?”

徐文袁本就颤颤巍巍,此番苏洛屿逼近,好似虎狼盘踞,让他压根喘不过来气,心里后悔来时的大意。

他面前的,可是十一岁上阵杀敌,十九岁挂帅镇远军,将北狄拒在定沽关外的铁血战神,同时又是在帝都复杂朝局中全身而退的宗亲世子,他的心思和城府,岂是自己能揣度的?

徐文袁下意识看向苏洛屿身侧戴帷幔的神秘男子,心里不祥的预感欲烈。

备注:耳顺之年,指60岁,也叫花甲之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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