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三,西城的花灯会如约而至。
祝芸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了,黎岁背了个小包裹,装上干粮,带着她上街看灯去。她俩去的很早,夜幕刚刚降下来,灯摊支了一半,那个栀子花银钗,她志在必得。
黎岁右手拄拐杖,左手被祝芸牢牢牵住。祝芸告诫她灯市人多,就算皇城塌了也断不能把手松开。
又婆婆妈妈的,黎岁捏捏她的手莞尔:“知道了。”
祝芸上一次看灯会是十年前,跟着她姐姐去的。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姐姐也正好走了十年了。两人走的很慢,黎岁挪着步子,虽吃力,但姿态从容而优雅。
走马观花地逛了一会儿,天幕便降下来了,街道两边的铺子个顶个儿琳琅满目。黎岁亮着眼睛,灯火挨个儿跃入眸子里,揉碎了星子似的。有时灯火太亮晃得她眼睛酸,但黎岁不忍心眨眼,瞳孔牢牢将灯市圈起来,微微偏头时,倒映出的祝芸清晰可爱。
只觉着祝芸放开手,转而顺着指缝滑进去与她紧紧相扣。这几天虽然和她形影不离,但陪伴归陪伴,还从来没有人和她这样亲近,亲近到好像可以押上身家性命来信任她。
祝芸的手干燥柔软,摸上去凉丝丝的,偏骨节分明肌肤细腻,四指虚虚握着,指腹时不时蹭一下她的手背。
黎岁从未被人这样牵住,心跳也没有过这样不整齐的感觉,耳朵躺得像是要冒烟,脸颊火辣辣烧起来。
偏头去看祝芸,她始终眨着灵眸眼观六路,好似要替她排除所有可能发生的隐患。
若她会读心就好了。她想听一听眼前人的心声,是不是像她一样兵荒马乱?她想问一问她那日说过喜欢的姑娘,到底是谁?
黎岁越想越有些退却,从她的指缝里抽拉出来,若无其事地放在脸边儿扇风。
“有些出汗是吗?”祝芸拧过头看她,从包裹里掏出把折扇展开:“对不起啊,逛灯会合该买些吃喝玩乐的东西,不过我没带银子。你若饿了,包里有烧饼,若渴了,我带了水。”
黎岁摇头莞尔道:“没有,只是这灯市实在热闹,应接不暇,包罗万象。有些恍惚了。”
“你不会没逛过灯会吧?”祝芸震惊,说书先生口中的矜贵小姐,都是成日和姐妹们相约灯会的。
“未曾。”黎岁的嗓音化雪似的好听,毫无波澜的语调里,藏着遗憾,藏着不甘心。
祝芸捏了捏她的手腕子,明目张胆地,接住她隐忍二十余年的遗憾,莞声道:“走吧,前面有打铁花看。”
黎岁提提步子,拄着拐杖慢慢走。
迎面撞上几个姑娘,见她拄拐,露出一副礼貌却生怕冒犯的姿态,往边儿上让了让。随后递过来一副同情眼神,抿着嘴走了。
紧接着过来几个男人,为首那个捂着嘴和同伴耳语,被祝芸听了个真切:“左边儿那女人给你娶回家当老婆,要不要?”
祝芸攥紧了拳头,却听见他同伴摇摇头:“我可不娶跛子,顶多塞给你当小妾。但瞧着右边儿那个还行,能比肩水月阁第一舞姬。”
随后,两个男人大笑着离开。
黎岁眸子黯下去,步伐也走得不大从心,软趴趴,蔫儿巴巴。
“累了?”祝芸问。
黎岁摇头,沉着嗓子道:“同我一起走路,十分丢人,是不是?”
“你想什么呢!”
这句话问得祝芸心里头酸涩,恨不得回去扇那两个男人几巴掌。
“那日若非你救我,我可能早都被打死了。”
“是吗?”黎岁往道旁走,转身坐在一处房檐底下的台阶上,把拐杖靠在一边,揉揉腿肚子:“可倘若救你的是旁人,便不会像我这样拖累你。况且,我嫁去陈府以后,就没法护着你了。”
祝芸心里“咯噔”一声,霎时红了眼眶站起来:“你又不想要我了?”
黎岁摇头,拉着她的手令她蹲下,用指腹擦掉祝芸脸上断了线的眼泪,柔声道:“我只是觉着,你应当有更好的去处,是我拖累你了。”
祝芸仰着脸委屈巴巴,小猫似的模样印到黎岁眼底,看得她心里软软的。
黎岁拍拍她的手背,莞尔道:“我有些累,得坐着歇会儿。你不是要去猜什么灯谜吗?快去吧,仔细头彩被旁人抢走了。”
灯谜!
祝芸差点忘了要紧事,急切和委屈战况焦灼,前者占了上风。祝芸擦干眼泪起身,往灯市主街处望了望,复又低头嘱咐了几句,就小跑着匆匆离开了。
黎岁坐在灯火照不到的阴暗里,望着祝芸小跑进热闹的灯火。她的背影逐渐被人潮淹没,最后,黎岁抻着脖子也看不见她了。
落寞和冷清交织,黎岁觉着,这才是她本该有的生活。
她黎岁的命运就是躺在阴沟里,天天仰望太阳,可望而不可即。而祝芸不一样,她恣意洒脱,奔放自由,她合该享受人世间至诚至善之爱,天地间最美好的词汇杂糅在一起,才可堪同她比肩。
这么想来,的确是她拖累她了。
黎岁拿起那根祝芸捡来的拐杖,往地上暗自一磕,恋恋不舍地往灯火里望一眼。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走吧,也放她走吧。”
转身,黎岁走进落寞,走进清冷。
突然,背后传来俏生生的呼喊:“黎岁!你要去哪儿?”
是祝芸回来了,从光里走回黑暗了。
她脸上写满骄傲,嘴角掩不住的开心,手里攥着根银钗,应当是她之前说的“头彩”。
黎岁轻笑一声:“坐久了,站起来走走。”
祝芸身后还跟着个老婆婆,说话间,祝芸引婆婆上前来:“师傅,麻烦了。”
“这位是?”黎岁问。
“我方才不是去猜灯谜了吗?头彩是个栀子花银钗。老板说请了鹤来山的法师,若令法师亲自执钗戴上,会得佛祖庇佑的。”
黎岁支起一边眉头看一眼祝芸:“你才刚学会认字,便能猜灯谜了?”
“喂!”祝芸气急败坏似的,对着黎岁龇牙咧嘴:“不要小看人好不好!我拿了头彩呢。”
“呐,你看。”祝芸一面说,一面神气活现地拿起栀子花银钗晃了晃。
跟在她后头的老婆婆也笑了:“是啊,这姑娘十分机灵。十个谜,猜对九个,偏偏最简单的那个猜不对。”
“男女并立,行于世间,打一字。一女一子,不就是花好月圆的‘好’字吗?这丫头却给了个‘难’字。”
老婆婆笑起来嗓音有些哑,看向祝芸的神情里满是慈爱吗。
“不过好在余下几个都猜对了,拿了头彩。我正要给她施法,她却说,要把这祝福送给另外一个人。”
婆婆笑盈盈将视线落在祝芸身上,祝芸搭腔道:“您瞧我,生龙活虎上蹿下跳的,根本用不上什么祝福。您再瞧她,霜打了似的蔫儿巴,成日总说什么值不值得,拖不拖累,应不应当这种话,定是邪祟附体,您就帮帮她吧。”
祝芸一边说,一边在自己和黎岁之间来回比划,逗得老婆婆直发笑。然后,她将手里的银钗递给婆婆,恭敬道:“麻烦了。”
“那好。请姑娘将手给我,我要诵经祷告。”
语毕,黎岁将两手递出去,一左一右和老婆婆紧紧握住。
“一愿姑娘长歌有和,平安康健。”
“二愿……”
“等一下。”黎岁忽然叫停,松开一只手拉住祝芸,询问道:“可否将祝愿分一半给她?”
祝芸愣了一下,“噗”一声笑道:“你当人家师傅的佛语是银子啊?还分一半。”
婆婆跟着笑,复又揽过祝芸的另外一只手,继续道:“二愿姑娘顺遂无虞,长乐未央。”
“三愿姑娘良人相伴,烟火年年。”
“得此三愿,上承天时,下接地气,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说罢,婆婆令黎岁蹲下,抬手将银钗给她戴上,算是礼成。
祝芸如愿看着黎岁戴上栀子花银钗,果然和她想象里的一样,明艳动人,温婉大方。
“方才我还想,一女一子便是好,这样简单的字谜,姑娘怎会猜不出来?”老婆婆看一眼黎岁,又看一眼看着黎岁的祝芸,笑盈盈道:“而今却觉着,姑娘不是答不出,而是不愿答。”
“嗯,”祝芸的尾音小小扬了一下:“我就不觉着一男一女便是好。我同黎岁在一起,好之又好。”
说话间,城根儿底下放起烟花,引得行人纷纷快步涌上前。
“打铁花要开始了!”
祝芸忙不迭同鹤来山的师父道别,拉着黎岁往城墙根走。
祝芸担心黎岁被人挤到,只带着她站在人潮外围。可没想到这次灯会有这么多人看,前头人声鼎沸水泄不通,脑袋叠着脑袋,一点缝隙都透不过去。
“糟糕,期待要落空了,怎么办?”祝芸在人潮汹涌的外围,悄悄捏了捏黎岁的指腹。
这种感觉妙极了,仿佛和世界擦肩之时,偷偷在意着一个人,悄悄揣着兵荒马乱,装作镇定自若地同世界打交道。
黎岁以十指相扣回报她,耳语道:“没关系,下次还会有的。”
祝芸很满意她的回答,甚至从字里行间听出一丝来日方长的意味,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忽然间,前面的人潮一齐欢呼,不远处的城楼自下而上被火光照亮。霎时,火星子漫过人群,冲上天际,灼灼火光好似千万树繁花,闯进黎岁亮晶晶的眼睛里。
“都说一起看过火树银花的人,能相伴一生。”祝芸将手握得更紧一些,靠近她的耳朵说:“黎岁,就算以后我不在你身边陪着,你也要幸福。”
“千万幸福。”
打铁花的响声太大,最后两句话虚虚晃散在空中了。只见黎岁鼻子一抽,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火光印在她的眸子里,比漫天星河还要璀璨。
做法的动作是我胡说的,念的咒也是胡说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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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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