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谦打破沉默,从一旁取出一卷名册:“今岁春闱,陛下特意嘱咐要选拔真才实学之人。这是各地举荐的才子名单,还请诸位过目。”
江桦接过名册,却未独览,而是摊开置于案上,任众人共观。
秋否厌扫过几行便道:“江南举子占了六成,北地学子未免太少。”
林宥轻笑一声:“秋大人有所不知。自先帝推行‘南学北渐’以来,江南书院确实更得风气之先。”他顿了顿,“不过北地学子质朴刚健,也别有长处。”
江桦抬眸,正对上林宥意味深长的目光。这话明着是解释,暗里却是在提醒,新帝有意扶持南方士族,打压北方势力。北方多出武将,此举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在场之人都是人精,如何能不懂这其中关窍。
“世子以为如何?”刘谦试探着问道。
江桦合上名册,唇角微扬:“本世子倒觉得,文章好坏不在南北,而在是否合考官眼缘。”
秋否厌执盏的手微微一顿。这位江世子,倒是与传闻中那个杀伐决断的白袍军少帅大相径庭。明里暗里都在敲打众人莫要徇私。大夏春闱历来是高官们提拔门生的好时机,不想江桦竟如此持正。
恰在此时,林宥不合时宜的“咦”了一声。几人循声望去,只见他指尖正点在名册某处。“杜若明”三字旁小注“河阳杜氏”。
秋否厌状似无意道:“河阳杜氏?可是前些年因盐税案获罪的那个杜家?”
江桦神色不变:“秋大人好记性。不过罪不及科举,若真有才学,倒也不必因家世埋没。”
林宥轻笑:“世子高义。只是下官听闻,这杜若明曾作《盐铁论》针砭时弊……其中有些见解,倒是与当年杜家案子颇有渊源。”
当年河阳杜氏扼守江南往北疆的盐铁要道,江平远初掌兵权时,就曾被他们卡住咽喉。后来北疆大捷,江家第一刀便斩向了杜氏满门。这段往事,在座谁人不晓?
这分明是冲着江桦来的。
江桦面不改色:“林公子博闻强识。”指尖轻轻点在“杜若明”三字上,“既然有胆量在文章里翻旧案……想必是方惊才绝艳之作。”
四两拨千斤,轻描淡写揭过此节。世子既不愿多言,在座谁还敢再多说半句?
秋否厌不紧不慢的翻开另一本册子:“文章好坏,自有公论。倒是这位江南举子顾彦之的策论,颇有见地。”
刘谦连忙凑近:“顾公子可是郑州顾氏的嫡子,其父……”
“其父顾晏,现任郑州知州。”林宥接口道,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去岁治水有功,陛下还亲赐了匾额。”
江桦忽觉有趣。这顾家分明是新帝提拔的新贵,秋否厌却特意点出,林宥又急着道破渊源。看来这寒门清流与天子门生之间,也并非铁板一块。
窗外暮色渐沉,花厅内烛火次第亮起。三人言语往来间,江桦渐渐摸清了脉络:秋否厌想保几个真有才学的寒门子弟,林宥则要确保新帝看重的人选能脱颖而出,而刘谦……不过是个左右逢源的墙头草。
江桦看了眼天色,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春闱细则,改日再议。”
秋否厌执盏相送:“世子慢走。”
林宥却道:“听闻世子不日大婚,在下可否讨杯喜酒?”
江桦回眸,面上带着浅笑:“林公子若有暇,自当相邀。”
踏出刘府大门时,夜色已浓。
小义捧着披风迎上来:“世子爷,回府吗?”
江桦驻足,望向永安王府的方向。夜色中,那座府邸的轮廓若隐若现,檐下灯笼在风中摇曳,像极了某人眼尾那抹似有若无的绯色。
“去冷宫。”
小义一怔:“这个时辰?宫门都快下钥了……”
“就说本世子奉旨探视未婚……”江桦掀开车帘,顿了顿,“妻?”
今日这场暗斗,倒让他想通了一件事。若要在朝堂这盘大棋中立足,或许那位困在冷宫的小王爷,会是枚意想不到的妙棋。
毕竟,能在深宫存活至今的,又岂会是简单角色?
江桦唇角微扬,与其和那些老狐狸周旋,倒不如去会会那只张牙舞爪的小猫。
至少,那只小猫的爪子,是明晃晃亮出来的。
寝殿内,谢紊独坐案前,对着满桌秀女画卷蹙眉。自太后提及选秀之事,各世家便争先恐后递上贵女画像。虽不能明着指定入宫,却要在选秀当日让帝王“偶遇”心仪之人。而这些贵女背后牵扯的势力盘根错节,选谁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陛下,该进安神汤了。”大太监刘海捧着碗盏,小心翼翼地开口。
谢紊摆手示意放下,指尖在一幅画像上轻轻摩挲。帝王选秀,说到底不过是场权力的游戏。如今朝堂上清流一脉以秋否厌马首是瞻,偏生这位寒门出身的中书令又是个妙人。“忠”字不假,“清”字当真,却是忠于大夏而非君王。若为社稷,便是起兵造反之事,怕也做得出来。
“传旨,明日召礼部尚书房千里入宫。”谢紊开口。
刘海连忙记下,又试探道:“陛下可是要商议选秀之事?”
先帝在时,元后所出太子谢斌还被太后养在膝下。谢紊虽年幼,却因是继后所出,太后又怕落个苛待元后血脉的恶名,处处要让着那位“嫡子”。太子未娶,他岂敢先行?如今想来,这些年看惯了后宫争宠的戏码,对这些莺莺燕燕,竟是对男女之事淡了兴致。
“把这些都收了吧。”谢紊意兴阑珊地推开画卷。那些或娇媚或端庄的面容,在他眼中不过是各家势力的筹码,看久了竟觉得面目模糊起来。
谢紊揉着眉心,想起了那穿着翠色衣衫跪在他面前的身影。若是冷宫里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是个女子,这盘棋或许会下得更顺手些。这个念头刚起,他自己都怔了怔。
他又想起先帝那封不翼而飞的遗诏,指节不自觉地收紧:“刘海,七弟八弟可好?”
这一问来得突兀,刘海心头一跳,偷眼打量着帝王阴晴不定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斟酌道:“陛下天恩,七王爷月前便到了青州。只是……青州天旱,七王爷有些水土不服。不过陛下派去的太医悉心照料,想来已无大碍。辽州距京遥远,八王爷到的晚些。不过八王爷虽年幼,倒是……适应得不错。”
谢紊盯着烛火出神。他下旨将谢安与谢一新打发到青、辽二州,又派亲信随行,本打算在路上结果了这两个幼弟。可新登大宝,到底不敢做得太过招摇。两相权衡,只得暂且按下杀心。思来想去,不如等世人将他们遗忘得差不多了,再轻描淡写地报个“暴病而亡”。
“若是都像小十七那么听话就好了。”谢紊不自觉地喃喃出声。
刘海闻言一怔,弓着身子试探道:“陛下的意思是……”
“无事。”谢紊回神,端起茶盏欲盖弥彰地抿了一口。
他与谢十七其实只见过两面。一次是前些日子在冷宫,一次是……十二岁那年。
七岁的谢十七从狗洞里钻出来,灰头土脸地撞上了正在御花园习箭的十二皇子。那时的月贵妃刚过世不久,小皇子瘦得脱了形,破旧的衣衫挂在身上,活像个逃难的小乞丐。
“皇兄……”记忆里那个脏兮兮的小团子怯生生地唤他,手里还攥着半个不知从哪里偷来的馒头。
谢紊忽然觉得喉头发紧。当年他是怎么做的来着?哦,是了,他命人把那半个馒头踩进了泥里,然后……
“陛下?”刘海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要传膳吗?”
谢紊摆手,在刘海正准备躬身退下时却又突然起身:“备辇。去冷宫。”
刘海一惊:“陛下,这、这个时辰……”
“怎么?”谢紊冷冷瞥他一眼,“朕去见自己的弟弟,还要挑时辰?”
谢紊大步走出寝殿,他想起当年那个小乞丐般的弟弟,被踩碎馒头后竟没有哭,只是用那双与月贵妃一模一样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越靠近冷宫,谢紊的心跳就越发急促。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想来这里,就像当年他不知道为何要命人将那个脏兮兮的小团子拎到荷花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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