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追命

深城东南部,大鹏湾码头附近。

她们在晚风中放飞了一只探测气球。观测员懒洋洋地坐在车顶上,帽子下发辫飞动,打着晚餐火锅底料的嗝。

追风女拿着定位器,爬上旁边的梯子。她不像那瘦猴精,身手不够灵巧,屁股一挨上车顶,还压得两吨越野震动了下。

但也就她这个吨位,能在14级台风中屹立不倒。

也就她这身件宽肺巨器官,能一口气吹满气球。

“哎你还记得,去佛山的时候吗?”追风女边爬边说,“当时你下车帮我布置探测仪,还以为没事。结果一个风过来,你人没了。我差点当场布置一个奠。”

观测员笑了下:“是啊,还好钟哥拉了我一把。他一手扛高速摄像机,一手还能拉住我!那肌肉……”

她撸起一边袖管,胳膊用力,展示自己的嶙峋筋骨,“看!自打那以后我也开始举铁,成果不错吧?”

追风女假笑了下。鉴于她相貌和蔼,也显出几分疏离的真诚;但观测员知道她这导师平素尖酸刻薄,不留情面,大眼睛经常整个翻出眼白。

“看那边,云砧形成了。”追风女指向海面。

事实上,那只是一大片□□,迫海压在头顶。但她们能看出云的层次和漫漶。

上升气流形成棉花糖般的凹槽和梯度,核/爆似的强烈发展。刮在脸上刺痛的海风,里面含着无数极细小的冰晶,突然在车面上震起一阵细碎的风铃声。

“哗!真美啊,我的天。”观测员立刻掏出望远镜调焦,赞美天爷。

看这对流,她估计大鹏湾南面海域的对流有效位能不会小。打开CAPE计算程序,飞快输入经纬度等参数,以及探空气球收回的数据,导出一个图。

但她只看了一眼假彩,就兴致勃勃地观察对流去了;反倒是追风女转过笔电,慢吞吞地打下代码。

等观测员又看又叹赏一阵,再回头,猛然注意到了追风女所写的脚本。

她凑过去,叽叽咕咕地说:“你全用DOS命令写吗……这个命令又是什么?”

追风女道:“设置出图位置,目标文件夹。”

她又一敲回车,能令程序员和自媒体写手高/潮,“你文件夹太乱了。顺手整理。”

“懒人大智慧。”观测员赞叹道。

她又回头看风暴,恨不能把望远镜粘在眼眶上。

“这是个超级单体风暴了啊。”她说。

“是啊,看这尾流。”追风女信手一指。

极遥远的天底,有段像恒星被拖向黑洞的长积雨带,想必风暴的低压中心正大量吸入凝结核和冰雹粒,狼吞虎咽,贪得无厌。

刚才瞬息而过的冰雹是个证据。因为冰雹通常是龙卷风的前兆。

“它还要更强大。”

这两个月以来,这个中尺度低压气旋在深港湾里肆虐,撕毁渔船,掀翻码头,形成水龙卷摧毁对岸的森林。

两个月的等待没等到它自然消亡,渔民的天气谚歌渐渐变得绝望,开始预言末日。它成了一个拥有数个雷暴中心的超体单体风暴。

“它在这消失了又出现,出现了又消失。就是不散。跟个前任似的。”观测员舔了舔嘴唇,“这个怪物到底要变成什么?就像我前男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工作——台风吗?”

追风女喃喃了句什么,随后皱起眉。

观测员已经观察它两个多月了,满心是它,满肚子话是它。

她继续讲:“它是从南海来的,热带海面的一个扰动。但是为什么在这里发育,又为什么停了这么久:都是未解之谜。”

就像他们其实不太明白台风的生成原因。

所以去追风。观测员想到。

把自己抛在狂风里,为了证明人类的渺小,和仿佛能抗衡自然的伟绩。

她放弃了生命的安稳,变成一根追风车的锚钉。去毁灭中重建,在死中懂生。

“底层风速在30m/s……”追风女话没说完,一切已经变了。

锥形云底出现明显的漩涡,一只“小手”伸了出来,触海。追风女在看到云旋的瞬间就窜下了车,而观测员还流连不走,手按着望远镜大叫:想多看一眼,试探它的威力。

水龙卷形成了,码头即刻被掀翻,卷在空中粉碎。她们在后车轮极度惊险的震动中逃出湾区。

好像风暴突然发怒,把她们两个扫了出去。

.

越野车以极限的速度飞驰,一直冲进了隧道。

在水面上形成的龙卷风就叫“水龙卷”,它像一根神指搅得山滔满天。

龙卷风的形成速度极快,从云底开始旋转,上升气流狂野地吸卷一切,形成不过几十秒;外围风速一二百公里每小时。

追杀在车后,被卷进去就是粉身碎骨。

她们一路冲过了四个路口。

不知何时,所有的红灯都变成了黄光闪烁,防空警报的笛声长鸣过整个湾区,骇人至极。

公路变成迷蒙暴烈的长河,追风女脚踩油门,雨刷器振动到了最高转速也是蒙头冲。

而观测员紧紧扒着副驾驶车窗,往后看。

单体风暴的云域已经占领了整个天空,“水龙卷”登陆了。码头的铁桥和房屋都被拆光,电线杆掀倒,连根拔起的巨树一下没了踪影。

它像榨汁机一样吞吐着路上的一切。

雷闪影影绰绰地映出它的影子,观测员恨不得长按闪电的开关叫它显形。

最后一眼,是那瞬间劈开了天空的电光。像刀刃一反身,不远处的通天云柱截在世界尽头。

她们惊魂未定地停在黑暗的隧道里,附近已经断电了。

追风女打开笔电,卫星图上显出她们所在位置有一块浓郁的、玫瑰色的风速极值。两人对视一眼,蓦然大笑起来:“差点叫它追上了!”

追风这种事,遭遇的是极端天气灾害,人在其中很容易大起大落。她们刚死里逃生,肾上腺素飙升的快乐也是摧枯拉朽的。

“深圳湾大水法!”追风女跳下车,带着身后两道车灯大光走向隧口,远观。

“这‘阿芙罗狄忒’放我们多少次鸽子?”她仿佛看着恋人似的,温柔说,“湖北,浙江,海南,两广……都快踏遍了。龙卷风比台风还善变,倏忽十分钟生灭;有好几次,我将要追到手的台风突然一转弯,消失在海里。”

“去年夏天在佛山,我们那辆‘使命召唤’拦截车的刹车坏了。”观测员说,“台风季,我们放弃了去菲律宾吃芒果和大虾的机会!在修车厂呆了三个星期。不是车轴断了,就是轮胎跑了。”

“是啊,气象科学就是这样。”追风女淡淡地说,“你追的是‘风’。”

观测员转头看了一眼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老师。”她扭棍儿糖似的,“你是不是想劝我放弃呀?”

“没这么说。”追风女道。

“那你说这干嘛!”观测员大喊,“话里话外,就是嫌弃我,觉得我抗压能力不行!我都放弃了三个男朋友和一个女朋友了!我现在就在此发誓:我,慕容云海——”

追风女急急转身,把她抛在回音巨大的空洞隧道里。

观测员一溜烟跟过去,在副驾驶座里系安全带,还在说:“我心可鉴日月。”

“那些都是你个人问题。”追风女坚决道,“渣得没法垃圾分类。”

“那就是要我啦?”观测员笑出了一个糖果色的脸。

“要。”

“那你说这些干嘛?”她像个固执的小孩。

“我不希望你后悔。”追风女说。

“老师,我明白了!”观测员点头说,“你的意思是:已经加了老子的课题组,就别再想着后悔了。是他妈这样吧?”

追风女笑了。她整理鬓角的乱发,很优雅地点点头:“也可以这么理解。总之,反悔要趁早,不要等我资金下来了以后再抱腿。”

龙卷风消失了。

她们开车驶出山洞后,检查气象台和减灾中心的官网,愕然发现了一个异常:

没有像样的龙卷风警告。

这次的龙卷风切实登陆了,并且依照行车记录仪所拍摄的物体被摧毁的视频,她们能快速进行一个针对龙卷风风速和底层风况的定量计算。计算结果就是:这必须被重视。

然而,天气预报轻描淡写,简短几句,面向全体市民,甚至只发布了黄色预警而已。虽然湾区政府的应对熟能生巧,但是,这不代表他们没有瞒的成分。

“应急和减灾中心,”观测员困惑道,“一直在毫无好处地装聋作哑嘛!”

码头附近的渔民,一直在接受救济和转移。但是消息却被奇怪地忽视了。

甚至,观测员年年的追风申请最近忽然不被批准,机关处也禁止发报警告。追风女说,她的课题也遭受了莫名的责难,两个国外的研讨考察会被取消了。

更可怕的是,地图都“消失”了。

观测员忽然叫了起来,原来她放大了深/圳气象台的卫星云图。她观察了两个月的气旋,在地图上显示得竟然这么小!

大鹏湾和码头还在,没有神秘404,但是,云图中的中尺度风暴被缩小了整整四十米直径。

这跟她们刚刚放飞探空气球得到的数据根本不一样!

这一切比龙卷风本身更危险。

“他们在做什么?”追风女皱着眉,开进市区。

当她们路过一片拆迁的街区,残垣断壁上写着“精神文明创城”几个血红大字。她忽然说:“我可能有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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