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杨缳便去新学堂重新上学去了。
原来杨濉早已为她物色好了。新学堂就开在离府学不远的文庙街上,授课的是位年轻的女师傅,姓孟,原也是府学的生员,后来因家里生了变故,无力负担她的科考费用,这才出来开了间私塾,一边给学生们授课,一边继续备考。
杨缳去了才发现,原来孟师傅的学生大多是府学生员的亲友子弟们,都是经推荐过来的。得知她亦是如此后,他们很快便与她熟络起来。
杨缳的新同桌是孟师傅的侄女,名叫天渝,长着一张娃娃脸,两边各一枚小酒窝,笑起来很是甜美可人。
听闻杨缳今年才九岁后,她神秘兮兮地一笑,道,“你猜猜我多大啦?”
“十……岁?”杨缳不太确定。她看起来跟自己差不多大,但是言谈举止却成熟不少。
“我十四啦哈哈哈哈,想不到吧?”孟天渝仰头大笑,声音洪亮,“算上你,这间学堂里就没人猜对过,哈哈哈我太开心了。我真的长得这么好骗人么?”
她的同窗们止不住地点头。
还有人笑嘻嘻地提醒杨缳:“杨同学,你可千万不要被她骗了。她浑身上下就这一张脸生的文雅稚气,其实就是个女疯子,整天不好好学习,最爱打架斗殴了。”
“滚你的。”孟天渝啐他,“少在新妹妹跟前说我坏话,把人吓跑了都。我哪有不好好学习,再胡说小心我揍你!”
那孩子立刻吓得抱头鼠窜,引得周围人一阵发笑。
孟天渝吓跑他后,立刻揽着杨缳亲亲热热地说:“妹妹,你可千万别听他胡扯。我不是不爱学习,只是不爱读那些无趣的经史子集罢了,兵书我可是很爱看的。”
“你,真的会打架斗殴么?”杨缳盯着她那张甜美的笑脸,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这张脸打人的样子。
难以置信,
实在太难以置信了。
“我作证,她真的会,她昨天还跑到闹市跟人打群架呢!”
“戚明进!长胆子了是吧?”孟天渝突然暴喝,一只脚踩上凳子,“我那是打群架么?我那明明是给他们演示如何排兵布阵!一个两个的,都学会在新同学面前污蔑我了,给我等着!”
说完,她一屁股坐下来,连凳子上的灰都没擦,夹起声音对杨缳说道:“好妹妹,你听我说,整个学堂就数我最好了,谁不知道。我一见到你就心生喜欢,往后咱俩可要好好的,啊。”
杨缳受宠若惊。
“知道今儿是大业几年么?”孟天渝问她。
“十四年。”杨缳忽然明白了,“原来你是陛下登基那年出生的。”
“没错,我在陛下登基的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孟天渝得意地点头,“所以我姑姑才给我起名叫天渝嘛,变了天的意思,是不是很好记?”
渝者,变也。
原来是这个意思。
“你们的名字都好有深意啊。”杨缳感慨。
“你的难道没有么?”孟天渝这才想起来她还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呢,立即向杨缳打听。
得知后,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赞道:“好名字,好名字!够有攻击力,够痛快,不愧是我看上的人,连名字都和我一样霸气。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杨缳此前从未见过如她一般的人物,头几天有些不大适应。杨曙见了,还以为她人受欺负了,吓得杨缳连说没有。
等熟悉了之后,她才渐渐觉察出孟天渝真的是个豪气十足的女儿,且并不是似表面那般粗犷,而是粗中带细的,很会照顾比她幼小的人,是整个学堂的大姐头。
孟师傅不在的时候,她就负责监督同学们背书做功课,遇到谁有哪里不懂的,她会立马记录下来,以待留给孟师傅看。碰上谁不幸病了,她背起人就往药堂跑,一个来回都不带喘。
果然如她所说,整个学堂就数她最好了。
孟师傅也与吴老夫子有很大不同。她脸上总是笑眯眯地,从不冲他们怒吼,讲起课来轻声慢语,娓娓道来。如有学生听不懂,她便会一讲再讲,直到他们都听明白了为止,极有耐心。
也是在这里,杨缳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举手问问题是不必挨手板的。
她一日比一日更喜欢这里。
在了解到她有意参加今年的县试后,孟师傅还给了她一本自己誊抄的去年县试文集,红榜黑榜上的都有,叫她对比着翻看。
杨缳如获至宝,学得更刻苦了。
天气转暖时,杨曙带着她回了一趟黄天荡。
路上,风吹起车窗垂下的帷幔,杨缳透过窗子看到几条飞闪而过的柳枝,这才惊觉居然已经开春了。
连杨柳,都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点上了翠色。
再次踏进家门的刹那,她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细算起来,明明也才过去几个月而已。
杨曙掏出钥匙,准备打开房门。
“咦,这是什么?”他突然说。
杨缳闻声看去,只见他手里捏了根了根泛黄的柳条。
“谁家小孩恶作剧,偷偷跑咱家院里来了?”杨曙随手丢到地上,在屋外四处走走看了看,“没搞丢啥东西吧。”
还好,没有。
连檐下那根吃了一半的冬瓜条都安然无恙地正挂在绳子上晃荡着。
杨曙放下心来,抬脚步入室内。
杨缳跟在他身后,经过那条柳枝时,不知为何顿住了脚步。
鬼使神差地,她弯下腰把它捡了起来。
看枯黄程度,这支杨柳枝已经被人折下,插在这里有些日子了。叶片无力地朝下耷拉着,连枝干都因缺水而微微皲裂。
杨缳用指尖挑开表皮,发现里面还有些许青绿,用力一掐,还能感受到几分湿意。
她的指甲一路朝下,划到最末端时,突然看到一道平整且锐利的切口,自上而下切开了柳枝的皮,似是有意为之。
杨缳剥开那块表皮,看到内里微黄的枝干上,被人用不知什么东西刻了几个蝇头小字。
杨缳在屋檐下看不真切,于是举着它来到阳光下。借着明媚的光线,她终于看清了——
“再见,朋友。”
再见……朋友。
“是你!!”
杨缳转身跑出院门。
一定是你!
你什么时候回来了?夫子家的火是你放的么?钱金玺是你杀的么?你躲到哪里去了?
还有,还有,你最近过得怎样,还有人再欺负你么?
杨缳有无数个疑问要问,憋着一股劲儿拼命向外跑去。
然而门外不见人影,空荡荡的村道上,只余树影晃动的婆娑声。
杨缳愣怔了好大一会儿,才渐渐回神。
是啊,他怎么可能一直留在这里呢?这柳枝……已不知是多少天以前的了。
他怎么可能留在这里,任人抓呢。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村道发了好一会呆,才慢慢走回家中。
杨曙正在往车上搬年前未搬完的腌菜缸子,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由好奇地问:“咋啦?刚才见你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还以为谁来找你玩了。”
“没什么,我看错了。”杨缳摸了摸手中的杨柳枝,忽然拿起一柄铁铲走到院门口,朝杨曙喊道,“阿叔,我想把这条柳枝种到咱家门口,可以么?”
“行啊。”杨曙头也不抬地说道,“咱家正对着大路,门前种柳,正好挡灾。只是那柳条黄的有些厉害吧?种下去,能活么?”
“试试。”
杨缳已经刨好了一个小坑,将柳条小心翼翼地插了进去,掩埋好,又浇了些水。
“听天由命吧。”
她小声喃喃,也不知在为谁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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