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耕奴来历】

“住口!”吴老夫子一张爬满褶子的老脸黑如锅底,恼羞成怒道,“钱金玺无事生非,给我闭门思过,不许再来学堂!钱睿也是,叫他爹领走。至于你——”

他目光投向杨缳,没好气道:“私自赠书与耕奴,罚你给我抄完这本书,三日后交上来。”

“夫子,那他呢?”杨缳指了指仍被捆在树桩上的天贶,“可以放下来了么?”

吴老夫子眼中闪过厌恶之色,语气沉沉:“这回算是冤枉他了。但这刁奴平日里就惯会偷奸耍滑,不叫他吃点苦头,他就不知道自个儿姓甚名谁,是个什么东西了。来呀,给我接着打,打完赶进地头,不许在家!”

“夫子!”杨缳赶忙上前阻拦,急道,“天贶因我受难,要打也该打我。”

吴老夫子睨了她一眼,哼道;“他成日惫懒也是因为你?无稽之谈。”

何秀招轻轻扯住杨缳的衣袖,低声劝道:“虹蜺,夫子惩罚自家耕奴,你我身为外人就不要插手了吧。这耕奴跟你又非亲非故的,何必为他出头。”

“可,他帮过我……”杨缳心情沉重。

“你不也送他书了么,这就了了。”

正在说话间,鞭笞声再次响起。天贶一声不吭,牙关紧紧咬着,眉头皱成了“川”字,显然正在忍受莫大的痛苦。

杨缳垂着头不敢看他,心头如坠千斤巨石。

浸了盐水的牛皮鞭肆意挥舞着,破空声一次次在院子里回荡。

“我们走吧。”何秀招强拉着她往回走。

身后,牛皮鞭的响声仍在继续。

一声,

两声,

三声……

第十声后,吴老夫子的声音悠悠传来:“罢了,放他下来。”

杨缳猛地松了口气,回握住何秀招的手慢慢松开。

何秀招回头看了一眼,道:“你别看他现在可怜,鬼知道他爹娘当初在战场上杀了咱多少人呢,能叫他活着就不错了。你同情他,别人还当你是什么人呢。”

“别忘了,他们可是战俘啊。”她再次出声提醒。

是仇人,无须可怜。

“我知道了。”杨缳轻声说道。

那本识字本不薄,杨缳没日没夜地抄,才终于赶在第三天傍晚之前抄完,交到了吴老夫子那里。

然而他只是随手翻了一下,就重新丢给了杨缳,连个正眼都没给她。

杨缳抿嘴把自己的心血收起来,背着书袋默默走出学堂。

所有人都已经走了,就连学习最刻苦的何秀招也早在半个时辰之前就离开了。杨缳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头顶的晚霞比血还浓。

不远处的酸枣树下,有一道黑影站在下面。

见杨缳走近了,他动了动嘴唇,纠结半天后又把头埋了下来,假装没有看到她。

杨缳擦肩而过的刹那,他忍不住心如擂鼓。

然而她就这么走了过去,轻飘飘地,也不知看到他了没有。

他的眼神黯淡下来。

“你想说什么?”身后有声音说道,是她的。

天贶浑身一激灵,立刻转过身看她。

“你应当有话要说吧。”杨缳只看了他一眼就别过脸去,道,“我刚刚,看到你嘴唇动了,你应当有话想对我说吧?说吧。”

他怎么就把自己搞得这么惨呢?她从没见有人这么惨过。

每次见他,都比上一次见到时更瘦,如今已成皮包骨,芦柴棒一样在地上杵着,还是烧焦的,乌漆嘛黑。身上的衣服更是破烂得不能看,被鞭子打过之后,裂开一条条带着血痂的口子。更别说手上脚上都长满了的冻疮,只一眼,杨缳就不敢再看了。

她从没见过这么惨的人。

天贶却以为她不愿见到自己,耳边忽然就响起了那些咒骂:“瞧瞧你这样儿,晦气东西,看到都觉得碍眼,脏死了,呸!滚远点。”

连同为耕奴的人都嫌自己脏,晦气,更何况是她呢?

天贶悄悄抬起头,看到她侧过去的脸上眉头紧皱,忽然就慌张失措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对不起,我……”

“你到底想说什么?”杨缳把脸扭了过去,盯着他的眼睛。

天贶在毫无预料间与她对视,瞬间哑巴了,半晌后才想起来开口:“我,我想跟你说声谢谢。”

这次声音终于正常了。

“还有,”他又说道,“我不是战俘,我爹娘也不是,他们没有做过坏事,也从没有杀过大业人,真的。”

他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希冀与祈求。

“那你们为何会被抓来?”杨缳问他。

“我也不知道。”天贶以为她不信,失落地说,“我那时候还小,不记事儿。听我爹娘说,他们只是在边境居住的农人,不知为何就被大业人掳过来了,一整个村子都被掳来了。”

然后,他们就由人变成了奴。

任打任杀的奴。

“你意思是说,大业军士抓捕邻国无辜农人,以充军功?”杨缳神色严肃,眉头再次皱了起来。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天贶慌忙解释道,“只是我爹娘就是这么来的,真的,我指天发誓。我怕你觉得我们也杀过大业人,恨我,这才——”

他说到一半忽然想到,他这些话一点证据也没有,都是听爹娘讲的。可是万一爹娘说的不是真的呢?

他蓦然卡了壳。

她会怎么看他呢?觉得他是个狡辩的骗子,还是?

他再次垂下了脑袋;“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该跟你说这些的。”

他实在太害怕她会恨他,疏远他了。

她们说的话他都听见了,当时就急得恨不得冲到她跟前解释清楚。可是,真的有用么?他就算不是战俘之后,也是邻国人啊。

邻国,就是敌国。

她仇恨他,和别人一样疏远他,也是应该的。

说来真是奇怪,他从记事起就遭人白眼,被仇恨欺辱都成习惯了,怎么偏偏到她这儿就受不了了呢?因为她是第一个对他好的大业人么?

天贶低着头不敢看她。

对面半天没有说话,就在他准备掉头跑掉时,一只洁白干净的手伸了过来,手心里放着一支长颈瓷瓶。

“金疮药,给你的。”杨缳看着他毛毛躁躁、夹着干草的头顶说道,“前天就想给你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谢谢你帮我,害你受苦了,对不起。”

天贶愣住了,呆呆地接了过去。

杨缳从他身边走过,走远了。

许久后,天贶才反应过来。

掌心里躺着的瓷瓶通体雪白,像极了她的肤色,还带着她的温度。

他鼻头一酸,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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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缳到家时,杨曙还在地里忙着没回来。

她掀开厨房的帘子把锅烧上,蹲在灶头望着里头红彤彤的火苗出神。

哥哥说,有问题要多翻书,瞎想是想不出结果的。可是天贶方才说的那些,书里真的会有答案么?

大业士兵也会掳掠平民?那不是只有蛮族才会干的出来的事么。

不知过了多久,杨曙回来了,扯着洪亮的嗓门在门外喊道:“虹蜺回来了么?快出来看看阿叔带来了啥。”

他手里提着半扇猪肉,肩头还扛着一大捆甘蔗树,笑得见牙不见眼,浑身上下都透着喜气儿。

杨缳出来一见,先是吃了一惊,而后兴奋地尖叫一声,飞快跑了过来:“啊啊,甘蔗!还有这么多肉。”

“嘿嘿,就知道你一准高兴。”杨曙咧嘴笑道,“也是凑巧了,今个儿下午在地头正好碰上大壮家拉着一车粮去集上卖,我说不如我给你赶车,你顺路把我带过去。我到了集上一看呐,嘿,居然还有卖甘蔗的,这可是稀罕货,我赶紧买了一捆回来。”

“那怎么还买了这么多肉啊?”杨缳伸手试着提了提,提不动。

“去去,重着呐。”杨曙把甘蔗往地上一放,提着猪肉进了厨房,“这不是快过年了么,到时候再买肯定贵,不如趁现在多囤点。”

原来已经快过年了啊,杨缳心中一阵恍惚。

杨曙则在厨房冲她喊:“虹蜺,去把盐巴罐子拿来,趁天还没黑咱们赶紧把肉腌上,免得坏了。”

“都做成腌肉么?”杨缳抱着罐子走了进去。

“腌一半,再留点风干,剩下的,”杨曙提刀把肉剁开,熟练地舀起盐巴抹了在上面,继续说道“剩下的就熬成猪油,炒菜用吧。”

杨缳点头,帮他一起处理起腌肉来。

“阿叔,大壮家怎么又去卖粮了啊?”她好奇地问,“我记得他们家不是前阵子刚卖过一次么,这又去卖,过冬的粮都不够了吧,是家里出什么事了么?”

杨曙本想同她唠几句,却又尴尬地止住,道:“背后嚼人舌根,忒不道德了。小孩子家家的,少打听两句。”

“哦。”

片刻后,杨缳又问:“那阿叔,你知不知道咱大业的耕奴都是怎么来的呀?之前秀秀说他们都是越国的战俘,可是今天有个耕奴跟我说,他爹娘是被掳来的平民,这是真的么?咱大业也会跟蛮族一样掳民么?”

杨曙不料她会这样问,搓盐巴的手渐渐慢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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