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首向身后望去,林中影影绰绰,应该是追兵找来了。我赶紧驱策小红,踏入湖中,搅乱了那一池秋水。
湖水竟然很深,小红没走几步,水就没了大半个马身。我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有了主意,当即从马背上一跃入水。
湖水冰凉,也只是初入水时有些刺骨,很快就适应了。我让小红上岸,告诉它跑得越远越好,自己随手折了根长长的芦苇,咬住后,整个人静静地没入了水中。
我简直佩服死自己了,如此机智,那些人一定去追小红了,谁会想到我潜藏在水里呢。
即使是在水下,也能听清岸上的动静,过了好半天,才有嘈杂的人声传来。绰绰人影投在水面上,将漏下来的光影遮得断断续续。
我渐渐觉得有些冷,牙齿控制不住地上下打架,连带着嘴里的那根芦苇不住地上下颤动。我暗暗给自己打气,再坚持下,等岸上的人离开,就可以出水了,到时候晒晒正午的太阳,很暖和的。
然而,岸上的人影却迟迟不见离开,我冷得直从心里往外冒寒气,浑身的力气仿佛正在被人抽走,徐徐消散,连嘴里的芦苇都咬不住了。
眼皮变得沉重,视线变得模糊,而此时,眼前竟然有了幻觉。我看到了梁承深,他在水中望着我,眉眼深邃,炯炯有神,十分好看。我伸手想去摸他,却够不到,可他明明就在眼前。
我更努力地向他伸手,却见他缓缓地向水底沉去。我心中大惊,怕他溺死在水中,使出全身的力气,追着他向水下潜去。
可他转眼间就凭空消失在了水中,我身边只有冰凉的湖水,和几缕恣意摇摆的水草。那水草拽住了我,而后变成了无数只手,将我紧紧拉住。我想挣扎,却再没有半点儿力气,最后只能任凭那些手将我抓牢。
我以为自己就要溺死在水里了,却没想到这些手竟是真的,侍卫们七手八脚地将我拉出了水,拽上了岸。
但他们没有停留,转身又扎进了湖水中。
小红并未跑远,它担心着我,踢踏不安地在岸边徘徊,也因此暴露了我入水的位置。它见我上了岸,立即凑过来,马头亲昵地蹭着我,马鼻开心地喷着粗气。
我来不及埋怨小红的感情用事,而是十分疑惑地看着岸上的众人。
他们仿佛热锅上的蚂蚁,乱糟糟地撞作一团,有人神色惊慌、呼天抢地地指着湖面,而另一些人则撕扯下自己身上的铠甲,前赴后继地跳进了湖里。
我拉住一人,问,为什么还要往水里跳?
那人哑着嗓子焦急地答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最先入的水,到现在也没上来!”
我头顶似炸开轰然一声巨响,整个人懵了一瞬,随即缓过神,豁然起身,猛地再次跃入湖中。
原来刚刚看到的不是幻影,那就是梁承深!
我在临城时,夏日里大多时候都和其他孩子一道泡在水里,水性极好,几个猛子扎下去,就触到了湖底。我在湖底潜游,竟然再不觉得冷,只全神贯注地找寻梁承深。
可茫茫湖底,他就像是消失了,融进了水中一般,不见半点儿踪影。
我的心愈发地慌了,自责、懊悔、恐惧,要不是浸在水中,此时只怕早已泪流满面了。
又是我,害了他。
最茫然无措的时候,一道白光透过缭绕的水草闪入了我的眼中。那道光极弱,只亮了一瞬就再也看不到了,我却带着最后的希冀,摸索着游了过去。
拨开杂乱的水草,眼前瞬间似天光乍开,只觉得世间重又有了缤纷的颜色。
我找到了梁承深!
他闭目躺在那里,手脚被水草胡乱地缠着,整个人随着水草摇曳的节奏飘荡着,像是一尾无骨的鱼。
我用尽力气,帮他拽开了绑缚着他的水草,拉着他迅速上浮。有潜在水中的侍卫发现了我俩,游过来帮忙,我这时才分神注意到,梁承深身上刚才晃了我眼的白光,竟是脖间戴着的一块白玉,是极丑的四不像小兽的形状,正是我丢弃的那块。
我一瞬间又失了神,任凭侍卫将我拉出了水。
梁承深被救上岸来,双目紧闭,没了鼻息,脉搏亦是微弱。
有经验丰富的侍卫上前,在梁承深的胸口按压,可按了好久,也没有一点儿醒转的迹象。
我拉住梁承深的手,泣不成声地唤着他:“梁承深,你快醒过来!等你醒了,我再也不闯祸害你了!你快醒醒!”
可他的眼睛闭得那样紧,脸更是凉得像冰一样,毫无血色。我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用双手捂着他的脸,想让他暖和些。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受到了他的脸上渐渐有了温度,我欣喜地抬头,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片刻后,我看到他的眼皮微微动了动。
侍卫还在按压着梁承深的胸口,随着又一下大力按压,梁承深忽然张嘴,吐出了一大口水,而后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记住,是马疯了,将你带出来的。”梁承深一醒,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告诉我如何自保。因为刚刚经历了命悬一线,他的气息十分微弱,我需要将耳朵贴近他的嘴巴,才能听清他说了什么。
我有些犹豫:“那小红是不是会被处死?”
“它要是不死,就是你和你的家人死,你想如何选?”梁承深的眸光冰凉,语气更凉。
我顿时觉得委屈,凭什么无端将我关在宫中,凭什么出宫反而要我和家人的命。可是看到此时奄奄一息的梁承深,愧疚之情瞬间盖过了所有的不忿情绪。
我向着梁承深,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和梁承深都大病了一场,病好的时候,天冷得已经开始下雪了。
我抱着手炉和梁承深一道坐在廊下看雪,我问他,想黑玉吗?
梁承深摇头。
我说,我想小红,因为它本不该死的,我对不起它。
梁承深转头看过来,眼眸中平静无波。他说,没什么对不起,那不过是它的宿命罢了。
我被他的话冷得一哆嗦,撅嘴不再理他。
梁承深不以为意地浅浅一笑:“等冬去春来,你就记不得它了,到时候我带你去放纸鸢,可好?”
我依旧不理他,心中笃定,我才不会忘了小红,才不稀罕和他一起放纸鸢。
雪停了,我去看望皇后娘娘。她也生了一场大病,听宫人们背地里说,是因为我和梁承深溺水,引起了她的旧思,是忧思成疾。
我更加自责,所以,康复后就常常去看她,陪她说话,和她一起吃甜甜酸酸的零食。
但皇后娘娘的病,却不像我和梁承深好得那般快,她一直咳嗽,脸颊也越来越瘦削。不过,她在我眼中,依然还是诺大的皇宫里最美丽的女人。
皇后的生辰是在腊月,为了给皇后娘娘庆生,后宫会举办令旦节宴会,还会邀请一些朝臣的家眷入宫同乐。因她生着病,后宫事务都暂由皇贵妃代理,皇后令旦节宴会也自然由皇贵妃筹备。
我很想阿娘能因此入宫,却不敢与皇贵妃说,只好转着弯子向梁承深打听,哪些人会来,有没有我阿娘?
梁承深摇头:“她若是在京城,自然是要进宫赴宴的。可她现在人在东疆,千里迢迢,寒冬腊月,你真想让她特意来一趟?”
我想见阿娘,但更舍不得她严寒下千里奔波。
因之前在上林苑闯的那场祸,我总觉得欠了梁承深很大的人情,故而怕他忧心,便总是时时留心,将想家的情绪隐藏起来,不在他的面前表露。于是,我装作无所谓地转了话题,问他给皇后娘娘准备了什么寿礼?
梁承深立即来了精神,拉着我进了文华殿,兴高采烈地从匣子里拿出了两块玉,是上好的羊脂玉,雕刻的花纹繁复,都是双鸟荷叶纹,却并不相同。
一块玉上刻的双鸟是两只仙鹤,一只在天上,一只在池中,隔着层层莲叶,彼此相望,栩栩如生。而另一块玉上的双鸟则是两只胖胖的鹌鹑,交颈卧在莲叶下,睡意正酣。
我将刻着仙鹤的玉佩递还给梁承深,建议他送这块给皇后娘娘。
梁承深指着另一块,问我为何不选它?
我实话实说,胖鹌鹑没有仙鹤好看。
梁承深拉下脸,指着胖鹌鹑,不满地嘟囔道:“怎么看成鹌鹑了?有在水里的鹌鹑吗?这明明是一对鸳鸯!”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赶紧找补道:“哎呀,我只见过鹌鹑,没见过鸳鸯,原来鸳鸯长这样,和鹌鹑似的。”
梁承深的脸又黑了几分:“鸳鸯是鸳鸯,鹌鹑是鹌鹑,根本不像!这块玉你拿着,改天我带你去看看鸳鸯,你看看我刻得到底像不像!”
我十分诧异,没想到这两块玉竟然是梁承深雕刻的。我将手上的玉佩翻来覆去地细细查看,不禁对他更加另眼相看。几个月前,他还只能雕简单的小兔子,现在竟然能雕刻出如此繁复的双鸟荷叶纹了,简直是琢玉小天才。
我又想起了之前在水中,看到他的脖颈上戴着我刻坏的四不像小兽,脸便骤然开始发热。我想,那块丑玉莫不是他用来对比彰显自己的技艺,并以此嘲笑我取乐的吧。
想到此处,我愤恨地将刻着胖鸳鸯的玉佩收入怀中,甚至暗下决心,回去要继续练习,刻出个比双鸟荷叶纹更复杂的图案给梁承深看看。
直到临睡前更衣,我再看见那块玉佩,倏尔想起了之前庆娘说的送玉的寓意,脸颊又热了起来。
梁承深不会是在向我表白吧?
可那是他送皇后娘娘的寿礼,他总不会和皇后娘娘表白啊。更何况他好像没说把玉送给我了,他只是让我先拿着,等过几日去比对到底像不像鸳鸯而已。
我真是难得的清醒,脸上那点儿不自然的热,转眼间就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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