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帝四百六十七年,冬,轩辕新都。
直通王宫的永安道边,一座宏伟的府邸门口,穿着蓑衣的侍卫赤看着已经下了四日,丝毫不见消停的大雪,满心惆怅。这才站了不到两刻,他膝盖以下就已经完全没了知觉,等到下一波换岗时,自己怕是已经被冻成一根人棍。到时候,真要扶着别人,或者干脆要人抬着才能离开,也太丢人了。想到这里,侍卫赤悄悄转头,看向站在大门左侧,笔直挺立得如一棵苍松的侍卫长阿枭。
不料,这么细微的动作,阿枭眼睛都没动一下,就已察觉。
“专心点,殿下今晚会在府宴客,我们守门的可不能有任何差池。”
赤听话地转过头,在心里默念:原来不止是他这个新人,连在王子府护卫多年,灵力出众的阿枭也冷。他方才说话的时候,嘴边都不见一丝热气。
永安道是新都最宽阔的大道,平日里车马行人,络绎不绝,甚是热闹。王子府负责守门的侍卫们最热衷的,就是看似如木桩一样站在门口,实则暗地里观察来往行人,收集偶尔听来的一丝半点趣事,互相分享。
然而,再繁华的大道,在大雪纷飞的冬日,也会显得寂寥。白茫茫的路面上,一个脚印都没有。
就在侍卫赤觉得自己大腿根也快被冻僵了的时候,目光尽头,忽然出现两个身影。
前面那位乌发素裳,身形单薄瘦弱,脚步却不紧不慢,十分轻盈,应当是个女子。后面那位看身量应该是位男子,罩着一件黑色斗篷,头顶和双肩堆着厚厚的雪,一看就知道已在雪地里行走多时。
自他们出现,侍卫赤的目光就一直落在他二人身上,眼看着他们越走越近,最后在府门台阶下五六步外的地方,停下脚步。这时,侍卫赤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漫天的飞雪,竟一片也没有落到前面那位姑娘身上。
那姑娘往府门看了两眼,眼神微敛,似乎在确认什么。随后,她微微侧头,道:“到了。”
身后那人并未答话。
女子上前两步,来到台阶下。
“站住!”侍卫赤呵道。他艰难地挪动自己两根冰柱子一样的双腿,上前两步,暗暗活动了一下舌根,道:“这里是王子府,没有名帖,不得入内。”这两句是守门侍卫必会的套话,既能显示王子府的威严,又不伤来人的脸面。侍卫赤作为新人,私下里练了不知多少遍。今日虽然脸被冻得有些僵,但话依旧说得中气十足。
“我是……”女子想要自报家名,但不知为何,又顿住了。
“殿下在府上吗?”
打听主人家的行踪?殿下身份贵重,行踪怎么能随意透露给别人。侍卫赤站直了身子,用沉默代替回答。他虽是个新人,但还是有些见识的。眼前这女子衣裳朴素,容貌平常,还未带侍女,应当不是什么贵族小姐。
女子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低头想了想,又道:“劳烦通报贵府总管,就说故人求见。”
“总管事忙……”侍卫赤刚想推拒,旁边的侍卫长阿枭忽然打断他,道:“请姑娘稍待。”随后,他看了一眼侍卫赤,示意他赶紧进门通报。
侍卫赤怔了一下,立刻照做。
府里晚上有宴席,总管百阕忙得脚不沾地。听说有人找他,第一反应就是拒绝。转而想起,今日守门的是府里的老人阿枭。若非来人身份特殊,他是不会特意让手下来通知的。
“来的是什么人?”百阕问。
“一个穿着素衣的姑娘,先问了殿下……”侍卫赤刚说到这里,就发现百阕已经一个转身,出现在四步开外。他赶紧追上去,道:“她点名要见总管您,还说是您的故人……”
侍卫赤虽然腿脚僵硬,但是从门口到找到百阕的这一路上,已经活动开了。但等他追着百阕追到门口时,发现百阕已经站在台阶下,弯着腰,恭敬地朝那位姑娘行礼:“曦华姑娘,许久不见。”
侍卫赤微微偏头:曦华,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听谁提过。
“你家殿下在吗?”女子道。
“殿下恰在府中,姑娘快随我进来。”百阕直起身,后退两步,让开道路。
女子轻轻点头,只是刚走上台阶,又停了下来。
“罢了,你带着他去见你家殿下吧。”
百阕看向她身后,那黑色斗篷下露出的半张脸,有点眼熟。
“那姑娘呢?”百阕问。
“我?算了……”女子叹了口气,转身下了台阶。
侍卫赤好奇地看着女子离开的背影。她似乎真的很瘦,轻飘飘的,就连在雪地里留下的脚印都那么浅,等她再次消失在视线外的时候,府门口的脚印已经被新雪盖住,微不可见,就好似她从不曾来过。
百阕目送她远去后,问都没问,就直接引着那个像木头般站在一旁的男子进府。
府门重新关闭,永安道也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之后的一个多时辰里,侍卫赤连一只飞鸟都未曾见到。
换了班,就着炭火把身子烤暖后,侍卫赤把火盆往阿枭身旁挪了挪,又给他盛了碗热汤,小声道:“劳烦大哥给咱说说,那位姑娘她……”
同屋的几个侍卫一看他这般殷勤,立刻就意识到有事发生,都悄悄围了过来。
阿枭喝了两口热汤,随后看着碗里氤氲的热气,慢慢开口:“医师曦华啊……”
医师曦华?!众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惊讶的眼神中看到自己同样诧异的脸色。只有侍卫赤和另外两个新人,还是一脸茫然。
“当真是那位?”同阿枭关系最好的侍卫椿捅了捅阿枭的胳膊,再次确认。
“百阕总管亲自迎接,错不了。”阿枭道。
“快说说,那位长什么模样?好让兄弟们有个准备。”侍卫椿好奇道。
“这个嘛……”阿枭放下陶碗,仔细回忆了一下,道:“还真不好说……”
不好说是什么意思?侍卫椿不满。
“只能说,当年那几位,确实有些冤枉。”阿枭叹息。就他守卫王子府几十年,也算见过不少贵族小姐的眼光来看,那位姑娘,委实太普通了些。
恰在此时,百阕身边的侍从过来给阿枭传话,说是百阕吩咐,下次见到曦华姑娘,直接迎入府中,不必通报。
意料之中的事,阿枭点头应下。
侍从前脚刚离开,后脚侍卫住所就炸开了锅。往事太过久远,发生的时候,百阕不过是府里一名普通杂役,阿枭更是还没入府。满屋子的侍卫,没一个亲身经历过。众人七嘴八舌的,花了好一阵功夫,才把各种道听途说,拼凑成了一则完整的故事。
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几个侍卫侍从犯了错,被打了一顿,赶出了府而已。这种事在新都这种贵人云集的地方,每天都会发生好多次,就算死几个人也屡见不鲜。然而,王子府开府近两百年,如此大动干戈的处罚下人,却是唯一一次。也因此,被府中众人代代传扬。而这场风波的起因,就是一位叫曦华的姑娘。
据说,一百多年前的一个春天,王子府外忽然来了一个姑娘,想要求见殿下。当时的侍卫见她相貌普通,衣衫简朴,便把她赶了开去。没想到那姑娘竟异常执拗,硬是守在府门口不肯走。每新换一批侍卫,或者有其他人进出,便上来询问。侍卫们被她缠得很不耐烦,赶她赶得一次比一次远。
说来,也不怨那些侍卫们无礼,怪只怪那姑娘说自己是名医师,侍卫们驱赶她,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据说,当年九殿下东夷出生后,一直体弱多病,王宫的医师们用了无数珍贵灵药,也无济于事。九殿下的生母姚妃更是因此一病不起。玄帝陛下无奈之下只能向天下悬赏:只要能治好九殿下,便封其为大荒第一医师。另赐神农鼎,以彰其功。
诏令一处,大荒哗然。名号倒是其次,炎帝陛下贵为医师之祖,他留下的神农鼎,是所有医师心中不可亵渎的神物。别说拥有,就是远远看上一眼,也是大多数医师一生都无法达成的梦想。
一时间,听到消息的医师们,皆纷纷涌入新都。盼望着自己能治好九殿下的病,一举成名,抱鼎而归。然而,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九殿下的病依旧没有丝毫好转。而那些通过各种门路进王宫诊病的医师也被证实,九成九都是徒有虚名。
故而,那姑娘说自己是名医师时,侍卫们第一反应便是:又来一个骗子。自然不会替她通报。还有就是,那几日殿下恰好一直住在王宫照顾九殿下和姚妃娘娘,就算让她进府,也是见不到的。
后来,在那位姑娘再一次被驱逐的一个傍晚,一直住在王宫里的殿下忽然回府,恰好看到了那一抹蹲在王府墙根边,被雨淋得透透的瘦弱身影。
据说,殿下认出那位姑娘之后,先是气急败坏地骂了几句,而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把那位姑娘抱回了府。
“那她治好了九殿下没?”侍卫赤问。
阿枭抬眼看他。
侍卫赤咬住下唇,暗骂自己怎么问了句蠢话。九殿下已经过世几十年了。
“两百多年只大动肝火罚过一次人,咱们殿下可以算得上是满新最宽厚仁善的了。”阿枭起身看着一众兄弟,吩咐道:“那位姑娘眼下并未入府,下次出现还不知是何时,你们也不必太过紧张。总之,见到她时,多敬着些就是了。至于样貌,你们也不必问我和赤,哪天你们见到了,自然就知道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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