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府的西边有一处院子。
第一次看到这院子的人,大多都会感到诧异。由碎石堆成的,一人多高的院墙,挡住了院里的大半风光,从外面只能看到樟木的房梁和黑色的屋顶。只是,无论是冒着杂草的碎石院墙,还是没有王子府侧殿一半高的屋顶,都像是座普通人家的院子。与这富丽堂皇的王子府,实在不搭。
然而,王子府里的老人却知道,这座院子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石一景,一桌一凳,都是姬俊殿下花了几十年的时间,亲自布置的。虽然这院子没有名字,平日里众人皆以“小院”称呼,但是,在殿下心中,王子府里的其他屋设,根本不能与其并论。
姬俊拉着曦华,一路来到小院。
路过院门口时,旁边花盆里一株被大雪掩得连是什么都看不出的植物忽然像是被狂风刮过一般,剧烈摇摆起来。随后一个身形娇小的俏丫头出现在院中,欢喜地追上曦华,道:“姑娘,你回来啦!”
“好久不见啊,凤尾竹。”曦华看到她也很高兴。
“姑娘,人家叫凤尾。”凤尾撒娇。
“凤尾,守好门,不许任何人进出。”姬俊头也不回地吩咐。
“殿下,您昨日也是这么说的。”凤尾对着姬俊的背影埋怨了一句,随后晃了晃身子,又把自己栽回了花盆里。这处院子设有阵法,守阵的就是凤尾。
凤尾原本是株长在山野间的凤尾竹,因生得比同类好看些,被山间农户挖出来带到集市上,又被负责建造王子府的花匠看上,买来栽到了院子里。化成人形后,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府里的侍女。因她天性烂漫活泼,百年前曾被姬俊指派,陪伴曦华,算得上是王子府里除了姬俊外,同曦华最亲近的人。
曦华停住脚步,安慰地摸了摸她的叶子,转头打量院落。
虽然大雪盖住了大部分的景致,但从高低错落,似群山般连绵起伏的雪堆中,还是可以看出,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
而姬俊也和从前一样,静静地站在院中。他比上一次见面时瘦了许多,脸上的棱角也更明显,因为背着光,整个人看着有些清冷。
“许久不见,一切安好?”曦华开口。
听她这样问候,姬俊古水无波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涟漪。
“一切安好,多谢挂念。”
他声音有些阴沉,曦华甚至听出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她收回目光,微微低头,不安地看着脚边的白雪,道:“我……”
恰在此时,姬俊身后的屋门忽然从里面被人打开。
“姬俊哥哥!”
听到这声熟悉的呼唤,姬俊身子一僵,脸色微变。
“哥哥,怎么现在才来见我?”屋内之人冲上前,从背后一把抱住姬俊。
姬俊绷着脊背,僵硬地抬起手臂,轻轻拍了拍环在他腰间的手背,叹道:“东夷啊。”
东夷松开手,后退一步。
姬俊转过身,待看清东夷的面容之后,大吃一惊。
“你,怎么会这样?”姬俊转头看向曦华,道:“我离开的时候,明明还是我雕的模样,为何现在会变成这样?”
“雕什么?我到底怎么了?”
东夷急切地看着姬俊。自从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之后,他心中的疑团就从未解开过。醒来以后,原以为能见到那位白发老妪,知晓真相。没想到接自己回新都的,竟是个哑巴一样的曦华。进了王子府,就被关进了这处小院,等了一日夜,才等来姬俊。
姬俊盯着东夷又看了两眼,随后手臂一挥,在东夷身旁凝起一面冰镜。
东夷转头看向冰镜,随后惊呼:“这是谁?”
“还有声音,你不觉得耳熟吗?”曦华忽然开口。
姬俊眉头微皱,仔细思索了一下,道:“有六分像孟彦。”
“四条性命才换来的一点生机,容貌和声音当然也是集四人之长。”曦华道。
“四条性命?什么意思?”东夷没有见过曦华,只急切地看向姬俊。
姬俊叹了口气,道:“进来说吧。”
“不必。”曦华道:“不死木再强大也终归是木头,脚踩大地,身沐雨雪,对他只有好处。”
不死木?东夷彻底愣住。
姬俊挥手在院中布下一个结界,随后拂去一张石凳上的积雪,坐下道:“东夷,现在是玄帝四百六十七年。”
什么意思?东夷不解。
姬俊叹了口气,又道:“东夷,这世上,并没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术。”
疑惑终于被证实。
东夷呆呆地看着姬俊,僵硬道:“那我是谁?”
姬俊似有不忍,转过头不看他。
“你已离世三十年,现在的你,不过是一个强行做出来的人偶。”曦华道。
东夷只觉得一阵目眩,差点站不稳脚跟。
“东夷,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一直体弱多病,终日缠绵病榻?王宫医师还下过断言,说你活不过五十岁?”姬俊抓起身前石桌上的积雪握在手里,不紧不慢地揉搓着。
幼年时的记忆虽已模糊不清,但明华殿里终日药香缭绕,东夷还是有印象的。
“可是,我后来不是被医好了吗?我还记得,当年那个医好我的医师叫,叫……”东夷有些想不起来了。
“曦华。”姬俊道。
东夷惊讶地看向曦华。
面对东夷复杂的目光,曦华面色平静,道:“其实,你的病是治不好的。我只是用药暂时压制住了病势,给你多争取了几十年与常人无异的时光而已。药力散去之后,原本被压制住的病气就把你吞噬了。你在最后的几年里,一并承受之前近百年应当承受的痛苦,这就是用药的代价。”
竟是这样吗?回忆起生命尽头,只能躺在塌上,眼睁睁看着自己全身溃烂,失去五感,生不如死的那几年,东夷激动得浑身颤抖。
“当年用药之时,你母妃和孟彦都曾犹豫过。但我觉得,与其让你缠绵病榻五十年,郁郁而终,不如让你过几十年正常人的生活,也不枉费你来人间走一遭。”
姬俊握紧雪团,道:“我甚至还想过,若有天你病发了,熬不住了,我就亲手帮你了结痛苦。”
了结痛苦?是要亲手杀了他吗?东夷猛地看向姬俊。凭什么你要替我决定我的生死?
没想到,姬俊竟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脸上没有丝毫愧疚。
东夷一怔。他曾经想杀了我,他为何不愧疚?然而,短暂的愤怒过后,他便平静了下来。回想起自己短暂的百余年人生,东夷不得不承认:“姬俊哥哥,如果要我选,我也会选择服药的。”
听到这句,姬俊握雪的手忽然一松。
他收回目光,继续道:“虽然曦华说你无药可医,但孟彦一直都没有放弃寻找医治你的办法。可惜,找了几十年,一无所获。后来,前任西陵族长过世时,我们在泽州城遇到了一个九黎女奴。那女奴告诉我们,万年前,九黎曾出现过一种禁术。这禁术说的是把将死之人的全部灵力和精血抽出,融到另一具无魂的身躯中,使其重获新生。同修为高深之人,用心头血和灵力凝成分身的傀儡之术有点类似。”姬俊说完,将手中雪球轻轻扔出。
“当时孟彦听到之后,欣喜若狂。参加完新族长的继任大典后,就急匆匆去了九黎。九黎的大巫师告诉我们,禁术虽然是真,但是对施术之人的灵力要求极为苛刻。除了当初创造出此术法的大巫师之外,几千年里,再无其他人成功过。到他这一辈,连施展禁术的具体步骤,都已失传。
不过,尽管大巫师如此说,孟彦还是不想放弃。于是,我二人决定分头行动。我去寻找那副所谓的无主身躯,孟彦则一边敦促大巫师修复施术之法,一边寻找可以施术之人。”
东夷点头,道:“我记得,哥哥你曾离开过几十年,是去找不死木了吗?”
当年,以为自己的病好了之后,东夷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跟在两个哥哥后面,缠着他们给自己说故事。可惜,后来姬俊忽然失踪了,几十年杳无音讯。他问三哥。三哥拍拍他的脑袋告诉他,姬俊哥哥是去闭关了。等他回来,会给东夷带很多很多礼物。再之后,三哥也时常外出,一走就是十几日。每次回来时,都是一脸疲惫。东夷记得,那个时候,他特别希望“闭关”的姬俊哥哥能回来,帮一帮三哥。
然而,待姬俊回来时,他已经病入膏肓,口不能言了。
“大荒有三大神木:建木,寻木,还有扶桑木。三大神木各有妙用。建木沟通天地,扶桑木无火自燃,唯有寻木生机最盛。我原本想去南边砍一跟寻木枝,大巫师制止了我。他说,寻木脱离本体后,最多只能保持十年生机。付出太大,获得太少,这也是禁术失传的原因之一。他还说,若想使新生之人的寿数长久些,不死树才是最佳。
然而,大荒已知的所有不死树中,最粗的也不够做一副婴儿身躯。所以,我只能去昆仑山寻。”
“昆仑山?”东夷呆住。传说,昆仑山巅有一株不死树,三人都合抱不过来。生长至今,已不知多少万年。只是,神女逝世之后,昆仑山便封山了。要如何上得去?
姬俊点头,道:“我花了五年时间,才登上昆仑山巅,见到那棵不死树。又花了三十年,砍下一块树干,再花五年,将其雕刻成记忆中你的模样。”
说完,他再次抬眸,认真打量东夷。
真的不像,和记忆中的东夷,和他一点点刻出来的东夷,真的不像。
“后来呢?”东夷问。
“当我把雕好的不死木带回九黎时,孟彦告诉我,那位大巫师还未来得及补全术法死了。更糟糕的是,那时的你也……”
东夷红了眼眶。虽然最后的日子,他几乎五识尽丧,但他知道,母妃,三哥,姬俊哥哥,他最亲近的人,每天都陪在他身边。
“你离开的一个月后,姬俊忽然收到九黎新任大巫师巫罗的消息,说他循着上一任大巫师留下的线索,找到了九黎另一个传说。这个传说,名曰融魂。”
“融魂?”
“是。”姬俊点头:“九黎族之所以不容于大荒,就是因为他们对于生与死,有自己不同的见解。他们认为万物生而有灵,即便身死,灵也不会消散。若以至亲之人的血气为引,将这些灵一一搜集起来,便能强行聚起已故之人的一丝生气。将这气息注入新的躯体中,慢慢温养着,假以时日,或可醒来。”
东夷大惊:“什么叫血亲之人?我三哥吗?三哥他人呢?他怎么样了?”
“术法并没有说,一定要以活人为祭。我心怀侥幸,让孟彦把你的残躯,你六哥和八哥的尸骨,还有新做的那具不死木身躯都带到九黎。想着,若能用三个死人,换回一个活人,不管最后醒来的是谁,也都算是值了。”
东夷松了口气。
“可是,我们等了二十五年,也没等到你有丝毫醒转的迹象。而姚妃却在接二连三的丧子之痛中逐渐疯魔,一病不起。”
东夷握紧拳头。母妃的情况他最清楚不过。记得最后那几年,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母妃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焦躁。那时候,明华殿里最常见到的,就是母妃一边照顾自己,一边哭着埋怨三哥和姬俊。
“巫罗推测,你之所以醒不过来,是因为献祭的是死人的血肉身躯,新躯身上没有活人的精气。而唯一的补救方法,或许就是给你种下连命蛊。”
“什么是连命蛊?”东夷问。
“连命蛊是九黎族独有的蛊虫。子虫种在活人身上,抽取活人的精气,通过蛊虫之间的独特感应,将精气转移到母虫所在的将死之人身上,换取后者的一线生机。这本是一种在关键时刻争取时间的法子,曾用在战场上。”
东夷不解:“那我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给我下这连命蛊?”
“因为连命蛊鲜为人知,且十分难养,王宫典籍并无记载,前任大巫师也从未对我们提过。巫罗花了三年时间,养了一屋子的连命蛊,最终也只成了给你下的这一对。”
“那我三哥呢?他还活着吗?”东夷急道。
“他刚被种蛊不久,就陷入了沉睡。想来,是你抽走了他全部的生机的缘故。”姬俊道。
还活着就好,东夷松了口气。
姬俊看了他一眼,有些不忍道:“然而,你即便能醒过来,受不死木所限,也只有百年的寿命。到那时,他也会随你而去。”
“什么?!”
“连命蛊啊。”姬俊叹。
“就没有什么法子能让三哥醒过来吗?现在把这蛊虫拿出来行不行?”东夷急道:“我是不想死,但我更不想自己活着的代价,是三哥的性命。对了,我醒来的时候,在九黎见到了一位白发红衣的前辈,她就是给我下蛊之人吗?我们这就回去找她,她一定有办法的。”
听他提起那位前辈,姬俊看向曦华,道:“她也没有办法。”
“所以,我救不了我三哥了,是吗?”东夷上前抓住姬俊地胳膊,绝望地看着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是吗?”
“他花了半生的时间和心血,寻找能治愈你的方法。到头来,还是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病痛活活折磨死。他很绝望,也很自责。他让我带话给你,他说你母妃很想念你。你醒过来之后,记得一定要回王宫,守护好你们的母妃。替他和你那两个早逝的哥哥,好好尽孝。”
“我……”东夷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现在在哪儿,我能去看看他吗?”
姬俊摇头,道:“他不想见你。”
“我……”
“明日我就送你回明华殿。你要记得,你如今同普通人族并无不同,需比从前更加小心,更加爱惜你的身体。因为,你不止是为自己活着,也为你母妃,为你的哥哥们活着。至于救孟彦的方法,我会继续找下去。但前提是,你必须活着。你若死了,他便再没有任何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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