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赵抚对视,最后还是我代答:“一切都好,听说我们住的地方是姨母安排的,云平与阿弟特来拜谢。”
“塞北贫瘠之地,比不上京都舒适自在,你们不嫌弃就好。”义城公主莞尔浅笑,眼尾吹皱两道薄薄的细纹,不见苍老,只有如水的静谧端华。
我道:“姨母出降突厥二十余载,今日塞北之安淳,姨母功高劳苦。我等奉今上之命北上塞外,一为高句丽事宜,二也是慰姨母的思亲之情。”
软芳将我准备的礼物奉上,义城公主看了一眼,微微惊讶。
两个盒子,两件东西,一是洛阳时兴的珠宝,二则是麦种。
“首饰都是洛阳最时兴的款式,云平精心挑选了一些,特意带来送给姨母。——至于这麦种,是云平手下庄户献上的良种,在封地的下田荒地试着栽培过,虽然其貌不扬,却极耐干旱,特意也带来北边。”
“倒是有心人。”义城公主看着盒中的麦种,低喃一句,声音几不可闻。
俄而,她展颜一笑,掠过麦种盒子,从珠宝盒中,挑出一把嵌宝花蛾纹银梳。
众目睽睽之下,义城公主慢举起,对着光去寻珠宝的晶芒,端详良久,方道:
“京都的工人,这几年做的东西倒是比二十年前还要精致。”摩挲着光滑,义城公主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长安城中青娥黛眉的过往岁月,此中只余一声叹息。
“白道川倒也曾有商人带来些珠宝,如今看来,倒是简陋了。我在塞北,远离中原,久不见这样的鲜艳。你们有心了。”
语罢,义城公主放下梳子,吩咐人将两件礼物收好。
我眼光瞟向那个捧着麦苗盒子的侍女,她立在捧着珠宝盒子的婢女后面,却更近于义城公主的位子。于是便知,义城公主知道这麦苗的重要性,却不欲表露出来;亦知,这位义城公主虽然未必可信,却一定是一个聪明人。
唯上位者会有这种故弄玄虚的癖性。
她不是突厥的傀儡皇后,掌权久矣。也只有接触过民政、且存怜悯之心的人,才会如此重视农耕。
“姨母喜欢就好。”我笑言。
赵抚点点头,附和道:“姨母孤身远嫁塞北,乃为国为民的义举,阿姐与抚皆钦佩不已。若这些身外俗物,能使得姨母快慰一笑,便是再好不过了。”
使团出使备以国礼,但取用皆需主使决定。赵抚出发得急,连行李都没怎么收拾,自也来不及准备这些人情往来,好在昨夜软芳拿出这些东西,才不至于空手上门。
他不觉有异,只想姐弟一体。
义城叹道:“远嫁塞北,和亲二十余载,倒难得京都还有人记得我。”
“昔年先帝雉门御送,百僚立班,”我抬起头,与义城公主目光相接,“姨母是大梁的义城公主,何人敢忘呢?”
义城公主莞尔:“你们不会忘记,其他人自然也不会忘记。”
包括她也不会忘记。
“父一而已,人尽可夫”,于她这种和亲公主更该永远铭记于心。这是当初梁文帝在她出嫁时亲口对她说的话,既是殷切叮嘱,又是提醒警告。
一个永远在异国他乡的公主。
义城公主心知也没什么好拿乔的,于是示意左右退下,只留下两个亲近的婢女。我使了个眼色,软芳于是也慢慢退出,赵抚见状,便也只好让岳副将退下——那是原本父亲派给我的团云军副将,只是后来少将军至,便跟了赵抚那边,一路出塞。
义城公主清完场,直言问道:“你们想知道什么?”
见赵抚尤带犹豫之色,义城公主笑了笑,道:“大梁要远征高句丽的事,早已传到塞外。你们此行的目的,不要说我了,牙帐王庭之中,只怕没有一个人是不知道的。”
我与赵抚互视,神色都是凝重。
赵抚问:“姨——公主可知突厥与高句丽是否有私交?”
“交?”义城公主反问一句,眼看着赵抚脸色乍变,才慢慢解释说:“不过几千里地,又这么邻着,自然相交有通。——不过你要是想问,突厥可汗是否与高句丽王是否密谋共击大梁,那倒是没有的。”
“启明臣于先帝,临死之前曾说三代不改臣礼,布利继承他父亲的意志。起码到今天为止,并无任何不轨之行举。他绝不会掺和进高句丽的事。”这也是梁帝最终决定发兵高句丽的缘故。
我注意到,她说先帝,而不是说臣服于大梁、臣服于今上。
启明可汗死的时候,舅舅还没有登基,他见梁文帝所创下的强梁国力蒸蒸日上,自然说三代不改,以积蓄力量。却未料,突厥未改,梁的两代皇帝却已大变样。
时过境迁,这是启明可汗和梁文帝都料不到、看不见的未来。
义城公主笑掠过了赵抚,将目光落到我身上。
我想了想问道:“那姨母以为,……是否是杞人忧天?”
“那倒不是。”义城公主微微侧身,找了个更舒服的坐姿,“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句丽之战若铩羽而归,不啻于是中原失鹿之讯……”
一个失去威风的宗主国,自然再难使他的藩属保持忠心。但可惜,这个道理梁帝不明白;又或者,他明白了,却不觉得自己会失败。
义城公主笑容微敛,如果大梁失势,她这个大梁公主的威望亦将受损。
突厥对大梁防备极深,排斥所有可能与梁相关的人进入军政核心,即便是张原一类的必用之人,也只授予玉伽参谋之职,虽为亲信,却无实权。
而对于和亲的公主,更是如此——发自内心的排斥,又不可不尊敬。
启民和布利都防备她万一诞下有着大梁血统的继承人,会使大梁趁机干涉突厥的继承权,甚至蚕食突厥;又为安抚她、安抚大梁,给予可敦仅次于可汗的权利与地位。
但连孩子都没有,她对这两代可汗丈夫,对他阿史那家又能有什么羁绊。
真是既因又果。
不过,这倒也省了很多不必要的纠结。
义城公主在心里长长吁一口气。
赵抚听出义城公主的言外之意,显然是对突厥南下并不乐观。
他道:“太原兵足粮足,五源等地的将士更是修阵固列,以待一战,即便突厥趁机南下,也绝不会得逞的。”
但话虽如此,赵抚也不由顺着义城公主的话想下去。他这辈子是天生的将领,即便只是可能的战事,也想推演到尽善尽美。
义城公主看着少年人皱眉苦恼的样子,呵笑一声,似乎觉得有趣。
——她果然是突厥的一个重要的角色。
“那杨大人呢?”
我轻轻开口,问她:“公主以为杨大人此行意欲何为?”
义城公主扬眉,清透的眸光望向我,反问一句:“杨服山欲以捭阖取贵仕,县主以为呢?”
我道:“审其变化,不过分合合分。”
捭阖者,合则分化之,分则联合之,应时权变,言辞动之,以为主谋。
“而当言辞不足以动人时,便可辅以权势、名利、财富以及……其他。”义城公主看着我,话尽意未尽。
我一笑了之,又问:“那公主以为杨大人此计如何?”
义城凝视着我,目光渐渐沉下,终道:“阿史那布利威望隆重,突厥无分之机,他看错了,必然无功而返。”
我微微颔首,示意知道了。
再没有比义城公主更了解突厥王庭的人了。
我原不解杨服山的离间计是离间谁,毕竟突厥草原似乎已经没有部落能与布利可汗争锋,直到后来遇到王设孛说启民可汗三子留于王庭。明罗是文,毕利是武,布利可汗将两个年富力壮的弟弟作为臂膀用,大不类中原的兄弟争位的皇家传统。
若有离间机会,自然也只有从这里找。
不过,与杨服山不同。既然义城公主说不行,我就信是不行的。
赵抚从兵法推演中回过神,正巧错漏了我们先前的交谈,只余一片茫然:“阿姐,你们在说什么?”
我冲他笑了笑,说:“我正想问姨母晚上篝火晚会的事。”
赵抚“啊?”一声,他隐约感觉到阿姐又在糊弄自己。
义城公主看着我们,不由解颐而笑。
笑完,她也干脆顺着我的话讲下去:“突厥人爱狼,爱酒,也爱对着篝火跳舞。”
我注意义城的神情,当提到这些事的时候,她的情绪是很松弛。
“不知道云平县主与赵世子可会歌舞?”她问道。
但不待我们回答,义城公主就已自顾自替我们安排上了:“这会不会倒不要紧,晚上的篝火晚会,你们下场一块动一动,这动着动着自然就舞起来了。”
“悦而舞,舞而悦。塞外的歌舞,是别有一番趣味的。”
我与赵抚互望一眼,都略感为难。
——我早已说过,于舞蹈上,我喜欢泠泠月下,美人独舞。
这实在是因为,群舞如果只从一个角度来看,人眼眶那么点大小的画幅,难免会有左支右绌、目不暇接之感。
尤其越恢弘的群舞,便越容易一个眨眼就错漏精彩。
像我这样的人,从来觉得,看不完的风光不如不看。毕竟若不能把美丽尽收于眼、独掌于手,那么这种“挫折”、“不顺利感”反而惹我不快。
至于赵抚,他这辈子受父亲期望极大,从小到大几乎天天泡在军营里习技练阵,哪里会什么歌舞。
但此时此景,总不好当面拂了义城公主的意,我与赵抚只好含糊地应了一声。彼此都心想,到时绝不去跳舞。
义城公主莞尔微笑。
我们在帐中又说了一会儿话,多是给义城公主讲些洛阳的事情,又或是义城公主说些突厥的风俗。一直到午时左右,义城公主露出几分疲惫之色,我和弟弟才借口离开。
突厥不及中原富庶,仍保持着一日两食的习惯。虽然义城公主备了些小食,但扛不住赵抚食量大,很快就说要去帐篷里啃些干粮充饥。
我于是便独自带着软芳在王庭牙帐附近闲逛了几圈,踩完点后,便也回去了自己的营帐。趁着时间充足,换了一身衣服,静待夜里篝火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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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命随若波停在帐篷外,不自觉挠了挠脑袋。
他是从未见过这种事的。
日仄时分,赵招宝在牙帐周围行走的时候。若波竟也脚碰着地,一步一步,坠在人的后面,静静地看她的背影,见她时而望着牙帐蹙眉,时而又登高远眺……最后却停在这一步之遥。
“殿下……”司命轻咳一声,“若波殿下。”
若波回过神。
“赵姑娘现在已从义城公主那里知道杨服山的计谋,不再是有心算无心。”司命说,“只是不知道她会如何应对……”
他想起刚才在帐子里发生的事,明明一样长了一颗玲珑人心,禄存化作凡人才智也是其中佼佼,但比起人来不知怎么竟还是不见城府。等抬头看一看摇头着不知不语的若波,愈发自己的星光都被周围的神带得黯淡了。
不仅黯淡,而且孤独。
他摩挲着手掌,喃喃道:“我总觉得赵姑娘和那位义城仿佛有些话外的意思。明明当着禄存的面,但偏偏她俩的问答交流,有种说不上来的默契。”
与其说那是问答,倒不如说是互相考问。
奇怪,真是奇怪。
……
说人奇怪,却不自知奇怪。
广袤大地,平芜之上,他二神身如无物,虽然触地,却压不弯一根草。正是天外之清,不在浊世、不染浊污、不知浊念。
捭阖一段引用且变化了一部分。
修:
义城的判断不能到这种程度,不然后面的一个剧情有点问题,所以删去了一部分对话(大家看过请当没看到吧捂脸),另外因为字数要求,所以后面加了一点剧情。
(尾巴这里可能还会有修改,今天太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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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牙门建狼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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