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牙门建狼纛(七)

“不过在此之前,我想有一件事需要告知苏尼。”

赵抚话锋一转,拱手南面,“六将十八英杰助文帝平定四方,战绩彪炳史册。抚虽幸为赵家子,却不过只占了一个出生的便宜。说来惭愧,抚从军十载,得父荫庇入得团云军,但身无寸功,足见天资愚钝,唯勤稍补拙。但说来惭愧,至今也不过大梁一末流小将,不堪上阵,只能派来随团出使而已。”

周围一片静俏。我与杨服山立在阿弟身后,不声不响,听得他自贬之语。

神仙下凡、担负延长王朝寿命重任的禄存星君当然没有这般没用,事实上,他是父亲悉心栽培出的将才,也是团云军定下的继承人。

只是为勋贵而要做统帅,还需得军心所向,叫手下人心悦诚服。赵抚少年从军,身先士卒,临难不顾,亦立功业,但凡论功行赏皆排于最末。——这是安国公定下的决定,也是其对赵抚的厚望——由此,团云军上下皆知他本领,更从其德行,人心尽收。

故我阿弟这军衔虽升得慢、声名也不显,却实是半点水分也没有的硬货。

但此刻当然不能夸耀这些,毕竟临敌自谦才有反向惊艳,亦是中原习惯的谦逊之态。

赵抚:“今苏尼折节向我这无名小卒邀战,抚既喜又惊。我大梁使团又是远道而来,主人请战,自然客随主便。”

人群窃窃私语,皆慕其风度,亦不齿毕利身为突厥大将,却向一个使节邀战。

毕利怒目圆睁,不等翻译讲话说完,已经将周围面露不忿的奴隶和百姓一个个全吓退了去。随即,他大声用突厥语宣布道:

“胜就是胜,败就是败。胜的是王,败的就是奴隶!”

张原一时沉默。

赵抚虽然听不懂,亦知对方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于是脸色一沉,昂首问道:“不知苏尼欲以何种方式赐教。”

毕利的翻译说:“拔里速。”

拔里速,就是摔跤。

梁与突交流两朝,风俗皆有影响。我也曾在洛阳看到过,有突厥人在坊中以角抵为戏,只是终究不是流行。更不知道在发源的突厥,这种比赛是否有什么特殊的规矩。

不过好在,毕利似乎也知道他以大将身份挑战使节,威信大减;又或者,他是自信实力,故虽说比摔跤,却直接严明抛弃所有规矩,谁先摔倒便是输。

“可以。”赵抚环视一圈,沉吟片刻,又建议道:“人多恐误伤,不如结绳为圈,出场亦败。”

毕利自然同意。

杨服山见之,摇头叹息:“以短击长,实为不智。”

“少年意气,输赢又何妨。”我看着那边圈出场地,跃跃欲试的毕利,心里从容。毕利挑战赵抚,正可试出这位突厥大将究竟是几斤几两。不损我分毫气力,就试出两个结果,他人一举使我两获,岂不是绝妙。

我上前,轻抚阿弟的肩膀,道:“雉奴,尽力就好,莫要伤了自己。”

赵抚点了点头,目光坚毅。

两人一先一后,走进绳子圈出的角抵场。一旁的火堆燃得正旺,烧在两人目中,是熊熊战意。到这一刻,围观一众也不再管其他事,只有叫好声嘹彻草原。

——血和火焰都让人兴奋。

而毕利自十六岁那年摔倒了上一位第一勇士后,登顶拔里速,再无人敢在角抵场上挑战于他。故今日与大梁来的新面孔比试摔跤,可不叫在场之人拭目。

毕利卸下自己上半身臃肿的皮毛,解开上衣,露出健硕的肌肉。

赵抚亦垂肩握拳,蓄势待发。

张原嗟叹道:“苏尼生有伟力,赵世子要想力战之,恐怕……”

我微愣,避开杨服山,轻声问道:“玉伽此意何解?毕利苏尼他——”

张原目光游移,但已不必他来说明了。

——一记震响劈空裂,叫我豁然失态。

王设孛说突厥毕利生怀巨力竟然不是谣传的夸张之词!

但来不及细想是否后悔与担忧,场上二人已然交手。

我尚且如此惊讶,直面毕利蛮横拳劲的赵抚不会比我好多少,但毕竟对敌经验丰富,意识到不妙,他当机立断,不再托大。展拳为掌,下身压步,碾磨着毕利的拳劲而过。

这一个错身交锋,手上过了半招,下盘却拼了个真功夫。赵抚脸色一变,跨步险些走型,只勉强维持住肌肉发力,后脑后背一下被风吹凉。

此真是强敌矣!

毕利扭身回顾,眼风尽是讥笑。

电光火石之间。

赵抚退后并步,躲过毕利的一个扫腿,又含胸划拉,避开拉曳。但这样一来,已是处处下风了。

我忍不住上前半步,却被杨服山拦住,他冲我摇摇头:“已经有人去找布利可汗了,此刻不能由我们叫停。”

是,如果赵抚能撑到布利可汗来叫停,对大梁声誉最是有利。

我一顿,终是没有动作,静静观察起战局。

因赵抚几度避而不接招,毕利心生不耐,攻势愈猛。赵抚渐渐便有左支右绌的困窘,甚至有好几次都击中非要害处。

也是到此时此刻,我终于看明白这毕利的本事了,果真盛名之下无虚士。

突厥尽为骑甲,毕利本人骑术更是其中佼佼,下盘撼山难动;而角抵戏间,绊扫拉引皆是强力,偶有几招刀法演变,更是狠辣。

可以说,他独斗几无破绽可言,恍如飞将在世,难怪能纵横塞北。

将帅如此,其兵如何?

我不禁生出忧虑,难道当真是天庇他突厥。

——天性难改,尚智不尚力。

我因神心生力,对武艺虽然勤练,却始终不是十分热衷,只选近战的剑、骑兵的槊、远程的射箭三者修习,本以为足够用,甚至可以力压天下。但如今方知你用了多少心,才能使出多少的天赋。

对毕利,我竟无必胜的把握。

而赵抚比我还要不如,虽是真神仙,却被装在了凡人的躯壳里。不知是不是为了不露异常,一点非凡本领也没有,遇上开了挂的反而要落败。

我眼睛一眨不眨,脑子里胡乱地想着一些事情。

其实,他虽是神仙下凡,也是天定的辅政之臣,但离手腕成熟仍要差了许多步;况且阿弟本质单纯重情,实在构不成什么威胁……

人群又一声欢呼响起,我回过神,这才发现战局已经到了最后——是赵抚气力将近的最后。

意识到自己不能力战取胜,气力也即将告罄,赵抚咬牙上前,做最后一搏。毕利见他不避反迎,嘴角一撩,笑螳臂当车。

此刻已抵绳圈边缘。

赵抚翻掌起手,触及毕利的手腕后弹起一跳,先反手拉,再伸脚绊——这是他从毕利身上学来的摔跤技巧,拉绊——但这一套毕利早已熟的不能再熟,虽稍有变式,却不急不慌,被赵抚勾住膝盖弯的时候,便已后退半步。等对方如泥鳅一般,沾身上腰之时,毕利却瞬时以力破巧,举臂压下。

这一切几乎发生在一个眨眼之间。

阖上眼,睁开眼,“嘭”得一声响,赵抚已经被掀翻在地。

人群轰然叫好,毕利骄横愈胜,锁着前胸的手臂更加用力的压下去。

赵抚胸闷咳两声,气短说道:“你……出圈了!”

他这声音虽然轻,但毕利却听到了。他笑声一断,低头看脚下,所有人也跟着他看,一片嘈杂归于寂静。

我上前一步,说:“苏尼先出圈了。”

毕利怒视过来,错愕又怨愤。

我垂睫不语,只跨过绳圈准备把赵抚扶起来。

正在这时,一个女声传来,“你们在做什么?”

一老者高声语:“可敦来了,可敦来了!”人群分道而让之,不论男女皆回首,扬起喜气:“可敦。”义城公主闻声,对每一个人都微笑,一直走到最前面。

她看到我们,又看向毕利,“你在做什么?”

杨服山拱手上前:“公主,毕利苏尼于赵世子角抵,以助兴。”

义城公主望着毕利的脸色,嗤笑一声:“哦,那是谁赢了?”

杨服山欲言又止。

“他赢了!”毕利大声说道。

我与赵抚站直身体,闻这句皆有惊讶,因为这一句他是用汉话说的。

毕利转过身,指着赵抚,继续道:“不过,他不是胜过我,而是用了诡计!”

赵抚脸上还有些苍白,但还是嘶着声音说:“毕利苏尼伟力矣,抚不敢力敌,只能智取。”

义城公主忽然望向外围,扬声道:“可汗以为呢。”

众人顺着望过去,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布利可汗也已经到了,他的弟弟明罗也跟在旁边,两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人群最外侧看着战局。

隔着数丈人群,这对夫妻对视许久。

最终布利可汗开口:“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大梁果真多勇士啊!”毕利直直望着自己的兄长,但什么也没有说。

“其实输赢又何妨?”义城公主浅浅笑:“角抵只为助兴。不过,现在既然人都到齐了,场面也这么热闹了,不如就直接开始晚会吧。”

布利可汗无有不从:“可敦安排就是。”

义城公主于是吩咐下去:“去切羊肉吧。”

人群欢呼,牵着手继续跳起歌舞,只等着一会炙烤的羊肉被切开分好,人人食之。

临走之前,义城公主望了我一眼,遂和布利可汗并肩而去。明罗、杨服山等人亦跟随着走了。

人群散去,我拍了拍赵抚的后背和肩膀,叹气道:“好好一件衣服,都被弄脏了。”

赵抚勉强笑了笑安抚我。

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忧虑突厥的战力。

张原微微沉眉,上前一步:“世子还好吧?毕利苏尼是狼的转世,也是狼神赐下神力的天选之人,纵横草原无敌手,赵世子能以智慧胜他,实在让人刮目相看。”

“狼神?”我好奇问道,“毕利的神力是神赐予的吗?”

张原犹豫片刻,道:“启明可汗在世之时,苏尼的母亲在一次外出中遇到沙尘暴,同行之人全都死亡,只有她一人活了下来。据说当时她遇到了一只金山狼王,狼王说她的孩子是狼的转世,受到狼神庇佑,于是自杀将尸体留给她吃。苏尼的母亲靠啃食狼王的内脏存活,支撑到启明可汗的营救,最后在诞下毕利苏尼后死去。”

我长长呼一口气,不是因这传奇的故事,而是因为这故事编的实在是太拙劣了。

突厥人以狼为祖,顶礼膜拜,食狼肉则是对祖先的不敬。那位母亲多半是为了保存性命所以啃食了狼之尸体,回到部落后撒了谎。

不过以我的经验,这位母亲吃的狼多半不是普通的狼。

-

“是什么?”

“是内丹,一只狼妖的内丹。”若波收回目光,道,“受母胎元气的孕育,已经全部融进毕利的筋骨之中了。”

司命索眉:“那与赵姑娘比起来呢,她不也有……心吗?”

“她——”若波摇摇头,“她的对敌经验太少,即便有交手,也是实力悬殊之人。毕利却是长于实战,若是对上,未必能胜。不过若是我解开部分封印……”

司命摇头:“赵姑娘已经牵涉局中,不可再动了。”

若波不解地望向他。

司命想了想,觉得还是得说清楚,以防对方做出不智之举,于是道:

“殿下可知人间事?”

他自问自答:“自上古之时,神明离开愈渐污浊的大地,移居天阙后,留下来的人族便渐渐凌驾于其他,主宰洪荒大地。初尊天、地、人三皇,称三才三在,自比天与地之自然永恒。积十纪之后,又曰:天地人三皇,人皇最贵。此后,人为大地之主,地上神明亦由其封敕。”

古老的、与天地共生共长的自然神明离开愈渐浊乱无序的大地,辟九重天清修。临走之时,他们将大地之上横行的凶兽也一并带离,囚于万劫狱,大地渐为人、兽、妖等所占领。而最终的最终,人道称王,为治大地阴阳,敕封阴神。

像土地、城隍这些应人道兴胜而产生的敕封之神,有别于古老神族。因人信仰而汇聚的魂灵,以人间香火为食,虽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在大地上长存,但半鬼半神之流,只治所辖之地,永困于背阳的阴世,非轮回不得再返阳。

司命恍惚想起赵姑娘,这种长存的方式,或许她不会愿意的吧。永远的死去……

但这些并不是他真正想说的。

“人贵,自决。这意志承载着万万万人千载万载之愿,随着人类成为大地之主,逐渐成就人道气运。斗母之后,诸星映照人间,天生亲于人道,应人之愿,掌一点人心五欲,能一窥命数未来,也能借轮回短暂地化作一世凡人。”

“但有能可以改动个人命运、国祚长短,却难以真正动摇,主宰人道气运的盛衰未来。即非人者,可以为人臣,不能为人主。”

“这人道气运虚无缥缈,因人而聚,因人而散,即便斗斋不能尽数算到……”留一语未道破,司命道:“而不论是现在的大梁皇帝、突厥可汗,或是安国公、杨服山,不论为主为臣,在其位、行其道,影响一时一地,牵一发而动全身,正是人道气运所系。除非自作孽,为人诛,否则神魔不可侵扰。”

牵涉的人越多,神就越不能干涉,否则那不是在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和意志,而是再击打所有人的命运和意志。这牵涉的人越多、越广,人拧在一起,所给予的反扑便越可怕,因为这是人的道。道可以斩,不可以夺。

他一顿,重点说道:“赵姑娘入洛阳,进皇城,至突厥,到今日一举一动已经牵涉到太多人。我等非人,纵有通天彻地之能,也绝不能再以强力干涉其一分一毫,否则后果不可预测,若为人道气运所恶,因果孽债缠身,反伤自身。”

“——故这种时候,不能直取,只可曲求。”

“你是说杨诚,”若波反问:“他为什么可以?”

“他是人啊。”司命笑道,“不仅死而复生与殿下结缘,而且正在修仙。他与羊云虚,都是正跨在天与地、出与不出、人和非人之间,故可为我所用。”

若波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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