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号角声渐渐收束,却仍有余音缭绕。我摩挲着耳后骨,抖落缠绕着耳郭的呜咽声,喃喃问道:“不知道是谁回来了。”
“应该是毕利。”赵抚回过神答:“我听明罗说他三弟今天带着手下去草场上跑马操练了。”
“…毕利?”吞吐下这个名字,我不置可否,转头继续与阿弟接着刚才没说完的话,“阿弟,看姨母与杨郎将的模样,怕是大梁那里出了什么事。”
赵抚抿了一下唇,道:“即便真有什么事,杨郎将恐怕也不会告诉我们。”
我蓦地愣住,这傻弟弟竟然有感觉了。
“雉奴。”放缓语气叫着阿弟的小名,我安抚他道,“我以为姨母和杨郎将不说,应是有别的考虑,我们实在不该怨怼,更不必追根究底。”
赵抚一愕。
“在突厥的地盘上,若真是出了什么事,知道的人越多,留下的破绽也只会越多。”我循循善诱,信口开合,“万一被突厥人看出什么,或是泄露出什么消息,岂非大大的不妙。杨郎将不告诉我们必然是有此考虑,所以我以为,不如‘只听只做不问’,以免误了真正的大事。”
“但……”赵抚眉头微皱。
“反正不管出了什么事,雉奴都会保护我的,不是吗?”我对着阿弟灿然一笑。
“那是自然!”赵抚说,“这次来突厥,我答应过父亲,一定要护阿姐平安的。”
“父亲说的?”许久未听到这个称呼,我一时竟有些呆愣,只重复一遍:“护我平安吗?”
“对,父亲亲**代我,所以阿姐放心便是。”赵抚舒朗一笑,“其实,阿姐说得也有些道理,有些事确实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不自觉地,赵抚摩挲一下手指。他心里清楚只怕是出了什么大事,否则杨服山与义城公主也不至于失态如此。但更是这种时候,他们才更应该稳住心神,在突厥地盘上,营帐中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瞩目,唯有不动如山、安然若常,才不至于叫突厥人察觉异样。
杨服山固然刚愎,对大梁却是忠心耿耿,既为主使,又无害国之令,他自然该遵从。使团只有这么些人,绝不可内讧起来。
赵抚收紧拳头,一颗浮躁的心也渐渐定了下来。战场之上,最忌讳下属擅自妄为,他做过将军,也做过士兵,更不该忘记这道理。
唯拧成一条麻绳,才有足够的绞力……阿姐说的,是对的。
我细睨阿弟的神情,知他已无心再去问个究竟,唇角弯弯,不免有几分愉悦。愚人总是有乐子的,尤其是愚弄——他们。
太阳渐渐落下,风攒劲蓄力,准备在夜里刮凌这片草原的每一寸土地。
其实阿弟知道还是不知道,都不能左右局面,更无法动摇杨服山的想法,但我此时此刻就想看看他抓耳挠腮、无奈纠结的模样。
司命……还有若波,你们可看见了?
就算是你派下来的神仙转世,不也一样被我玩于股掌之上。
盈盈一笑,目光流转间,我忽地起了旁的兴致,不欲再在这里与阿弟纠缠,拖言辞道:“阿弟,眼看天色也不早了,我在外面奔波了几日,有些倦了,想先回去休息。你……”
“阿姐,你若累了,就先走吧。”赵抚看了一眼身后,“我在这里,与张百林还有一些事要商量。”
我微笑颔首,无有不从。
赵抚渐看我离开的背影,直到一个转身消失不见,他才略感奇怪地自语道:“阿姐去的怎么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不是——”赵抚的声音戛然而止,转头看向张百林,眉毛一挑,“张校尉,你这神出鬼没的未免也太吓人了吧。”
张百林嘿嘿一笑,张望两眼,问道:“世子在看什么呢?是县主吗,县主跑去哪了呀?”
赵抚神情微滞。
去哪?那个拐角过去,分明是找临平道长了!
但他阿姐的风流韵事怎可让这群塞北的戍边之将知道?众所周知,凡有什么事,一旦露出个风来,那消息就跟自己长了翅膀似的能飞到天边去。更况一堆男人凑在一块,说话没轻重分寸,谁知道会胡说八道传出些什么。他阿姐那样一个冰清玉洁的人物,是万不能被人这样议论,因一个出家道士荷累声名的。
“我阿姐想去哪儿便去哪,你还能管她不成,张校尉?”赵抚斜眼一乜,“方才你在我阿姐面前的冒犯之语她没有计较,我……”
“世子大人大量,就别和我这粗人计较了。”张百林握着拳头轻咳两声,转开话题道,“我刚从杨郎将那儿出来,他说今天没什么事了,让我们不必管他,自去用飧食。世子若不嫌弃,今天不如还是和我们一块儿吧!”
赵抚不动声色整理下摆,心道,阿姐去私会……不,是找杨道长问卦论玄,他这个做弟弟自然得给他们打好掩护——不必说了,飧宴酒桌上,必让这群人竖进横出,绝不给他们机会早归。
于是,他撩起眼皮,掀唇浅笑,“既张校尉盛情相邀,抚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张百林心里呦呵一声,同样回以一个饱含深意的笑容。
——管他什么大梁突厥、明天后天,今日无事,今日即可酩酊大醉!
二人客气拱手,半卸下心事,就这么心意相通又各怀鬼胎地勾搭着肩膀离开了。
但临走之际,赵抚终忍不住踟蹰回望。日落灯明,他身后,杨服山独坐账中,毡帐上只依稀照出一道孤寂的沉思身影。
夜将起风,有暗流涌动。
纵彼苦心孤诣、心力交瘁,却终究是能拨弄局势的执棋人,不像他,拔剑四顾心茫然。
是太稚嫩了吗?
赵抚自省,一颗心也沉沉堕入无边苦海。原来脱离了父亲、离开了淮安,不论武还是智,他什么也不够用。
…
不远处,另一顶毡帐中,火盆里刚被点燃的明火正在焦炭上爆开花。一步一步,有足音渐至,紧接着,门帘被缓缓掀起。
杨诚闻声,收势搁笔,呼一口气,转过头来看到来人,流露出几分意外的神情。
我放下帐门,侧身,展颜一笑,款款道:“惊到杨郎了。”
杨诚起身叉手,“迎请县主。”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我随口撷来一句,柔声道:“自来突厥,诸事缠身,终是冷待杨郎了。”
杨诚只得低头,云平待他素来是这样忽冷忽热、喜怒不定,而他们之间关系更是微妙。这些甜言蜜语听听即可,真对上她的话,是万万怠慢不得的。
我浅浅一笑,目光扫过他面前几案。
“……杨郎会突厥文?”
望着纸上崎岖而端正的文字,我心下不免有些惊讶。如赵抚所言,他竟真的在整理突厥文字。
而且杨诚会的,也不是速成的几句话,突厥文字佶屈,能写能书,杨诚对突厥文的精通已经要胜过杨服山了。可是明明在洛阳的时候不曾听闻临平道长在夷语上有什么建树,一路北上也从未听杨诚提起、显露过这本领。
见我目光惊疑不定,杨诚嘴唇一抿,解释说:“是…是少时学的,近几日才捡起来。”
我心里长长“哦”了一声。
那种微妙的神情,可不像提起前世的模样。
也是,南边的人怎会无缘无故去学什么突厥语,能让他讳莫至深、绝口不提的,不过是神仙搞鬼罢了。
只是没有想到,他们竟然能干涉到这种地步。我浑身汗毛一竖,但想到阿弟,又渐渐放松下来。依赵抚的样子,可不像和神仙有什么联系。
但为什么呢?
杨诚和其他人究竟有什么区别?
睫羽跟着火苗一跳,我心头微痒,终于意识到,不管原因是什么,杨诚一定有其特别之处。只是不知这种特别,又会将他的命运领向何处——离神纠葛太多的人,若不能弃世成仙,那多半是难以善终的。
“杨郎写的是什么?”寻到对面矮凳坐下,定定看着这张旧面孔,我满怀柔情蜜意地开口。
“是启明可汗墓上的碑文。”杨诚轻抚上面干透的墨迹,“上面是记录启明可汗与…梁文帝合作平定草原的事。”
“怎么,这碑文有什么不对吗?”我细观他神色,问道。
杨诚轻笑,“突厥写的故事和梁朝写的可不太一样。”
“哦?”我挑眉,“启明可汗寻求大梁的帮助,先皇与之结为兄弟之亲,合力平定草原,此后,大梁为兄,突厥为弟,文帝更允阿史那部落迁至白道川。如此史实,难道突厥还有不一样的说法吗?”
“那汉文碑一如县主所说,但突厥文却不同。”
杨诚指出其中一段,“上面说,启明率着突厥的铁骑征服草原,却不得不将功劳分给那些毫无用处的大梁军队——‘因为如果你不收买他们,他们就会和堵白在一起杀光我们部落的人’。”
我笑意转淡。
“县主再看这一段,是启明留下的告诫。他说:‘白道川虽然是一片极好的地方,但还有更好的牧场等待阿史那去征服。大梁是突厥在南边的敌人……阿史那的后人绝不可以忘记我的遗言!’”
我冷冷道:“狼子野心!”
文帝终究是碍于时局,功有得失,才饲出这匹恶狼。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非以雷霆手段震慑不可!
杨诚亦摇头轻叹,梁文帝在位时,北讨南征,威望无以加。他在南边听到突厥可汗率部臣服大梁时,亦羡隔江的梁帝所成之功业,却不知道原来这其中还有如此多的曲折。如今想来,倒是可怜文帝了——纵打下了他南陈江山,不还是受了启明的蒙蔽,遗祸今日。
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看向杨诚,也没了之前打情骂俏的情致。
声音低低,我铺垫着问道:“杨郎是不是已经知道我的来意了?”
杨诚愕然。
“任城有人召聚百姓作乱,已经攻去洛阳了,大梁恐怕有内乱。高句丽之征前途未卜,更有突厥如狼在侧。”一顿,“杨郎说的险,已经来了,只是不知这转机何在呢?”
话音方落,我抬眼望向对方。
杨诚瞳孔猛地一缩,但很快镇定下来,“县主……”
“杨郎如此通天之能,一月之前便算到云平今日,这样的神仙手段……举世难寻啊。”捧完一句,我不再给他机会出口拒绝,请道:“故云平今日想杨郎为我再请一卦,问问天机有没有什么显示——我这生门究竟何处寻呢?”
杨诚心头一跳,明明不过是普通的一句请卦,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奇怪!
我倩倩笑,明火照见,欲显温柔。
——你这耳报神,千里迢迢过来,总得排上些用处吧。至于……,也让我瞧瞧你们的底!
不好意思久等了otz,暂定这章先这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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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卷如骤雨收声急(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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