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亲骨肉,亲爹娘始终舍不得下手,这么拖来拖去,拖到八岁上崔玉郎胡话越说越多,和尚道士都说不能再拖了,两口子才开始挑肥拣瘦地在族里挑人,这一挑就挑中了田氏。
白得一个儿子后,田氏很快搬了家,不过她不喜欢占掉两条街的大宅子,太大了没人气,天一黑人打着灯笼走在里头凉飕飕的。
她对崔玉郎的感情也很复杂,说是儿子,可这儿子的事她这个娘也一点手插不上,连定薛蓉都是玉京台那边发的话。
收养的两个儿子呢,身份跟着崔玉郎是拔高了一节,但说到底也不是崔家的人,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肯把闺女嫁过来,大郎二郎后来娶的都是身家清白的村妇。
几个孩子里最不让人省心的就是三姑娘惠娘。
惠娘老家已不可拷,听说是一个很穷的小乡,后来小乡地龙翻身,她家人都没了,是被人牙子领到崔家来的。
惠娘抓住了机会,以十岁高龄做了田氏的女儿,但她真没本事再嫁个如意郎君做少奶奶,——知道她出身的人太多了,后来她就想了个法子把在崔家长住的宋姨妈的心肝儿给睡了。
宋姨妈捶胸顿足小半月实在不想认。
三姑娘挺着肚子道:“我怀孕了,姨妈是不是不要这个孩子?不要我就喝药泻了他。”
宋家三代单传,宋姨妈捏着鼻子,认了。
这话压根是三姑娘编出来的,清河县是崔家的地盘,只要她愿意,大夫能指着死的说‘跳着呢’。
宋姨妈恨得滴血,从此三天两头便要在家里折腾一回,一会儿问惠娘的肚子怎么还不生蛋,一会儿又扬着眉毛冷笑:“三年一到。你要是还生不出来,要么我儿子纳妾,要么你自请下堂!”
眨眼翻了四个年头,惠娘的肚子还是没个动静。宋姨妈拍桌道:“纳妾!这两天我就把大丫头穗儿给渊儿!不下蛋的鸡谁家也没有要的,我已经看在玉郎的面上法外开恩了!”
这个腰还不是要崔玉郎来撑?家里一饮一啄都靠着那头,她田氏还能跑过去问你为什么不再多给我们点儿吗?猪都要羞死了!
但想起闺女的身世,田氏的心又软了下来,她把自己的菜里的百蟹羹递给给闺女,温声道:“乖孩子,吃吧,娘的都给你。”
惠娘吃着百蟹羹,终于破涕为笑,道:“我就知道娘最疼我了。”
田氏慈爱地念了句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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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双花提着食盒温酒回屋时帘子已经放下了,门口各站了两个小丫头,春花夏花在屋子里摆了两个大冰山,各拿了把双面绣的绢扇轻轻地对着墙角扇。
屋子里草药味太浓,大家都怕姑爷闻了不高兴。
薛蓉闻不着似的,一进屋子两只眼里就只装了架子上撑起来的黑袍,她看着这个,寒意从尾椎骨直蹿天灵盖,多少瞌睡都醒了。
金花把饭菜收拾出来摆好,溜过去问:“姑爷还没过来?”
春花笑:“先去夫人那边请安了,马上就过来。”
薛蓉盯着花纹繁复、滚着金边的男人衣裳发呆,手上攥紧了银酒壶。她想,会不会活下来的崔玉郎不是孤魂野鬼?孤魂野鬼也会知道母慈子孝的道理吗?
再一回神,门口帘子又被人打开了,这回进来的不是丫头,是崔玉郎。
崔玉郎穿着跟里间架子上差不多款式的黑金衣裳、浑身没有一点汗意地走了进来。
他面容俊美,身材高大,因为久病在床,看着有些削瘦,但有些病态的体格并不会让他显得脆弱,反而有一点“非人”的诡异,让人一看就觉得此人绝非善类。
因为还是少年人,加上从小甚少出门游玩,所以他仍戴着黑玉冠梳着高马尾。
薛蓉听他说起过,这个也是亲生父母让他梳的,说是能骗一骗菩萨孩子还没长大不要把人收走。
胡扯!崔大公子的黑玉冠跟别人的冠不一样,上边有一串用红绳穿起来的铜钱。
回门的时候薛蓉专门问了家里老人这个是什么东西。老人告诉她,这是叫五帝钱,串起来戴在身上可以镇压邪祟。把这东西随身携带,要么怕被鬼盯上,要么自己心里有鬼。
崔玉郎面带笑意,在大夏天把冰凉的手指贴在薛蓉脸上,问道:“蓉蓉,怎么脸上这么烫呢?”
“我喜欢热一点。”脸上的冰凉让薛蓉觉得这个猜测是后者。
看她满头大汗的样子,很明显这是一句不走心的谎话,崔玉光一点儿也不在意,还很有风度地坐下来让她去换衣裳,顺便吩咐金花银花把吊在屋顶的风扇用力拉开。
这风扇很笨重,一片扇叶足有一扇门大小,要转起来需要四个丫头轮流拽着绳子拉动。
薛家小有闲钱,家里用的也不过是木盆大的风箱,天气实在炎热时,就挪两盆冰在前边放着让小丫头慢慢拉动,不会很累,又很凉快,这在寻常人家已算得上豪华。
当然,在崔家,吊在厅堂上方的大风扇也只有崔玉光和田氏可以享用,倒不是崔家出不起这个钱,只是为了上下有序,彰显两人“尊贵”的身份而已。
凉风在屋子里旋开,吹淡了草药气和火气,薛蓉换了家常的汗衫出来,崔玉光也换了一套家常的玄衫,招呼人在身边坐下。
金花银花则在一旁布菜。
崔玉光少时不识五味,如今身体大好,仍然偏爱鲜甜微凉的饭菜。
薛蓉想着要克他,自然表现得钟爱热食,所以百蟹羹大部分都进了崔玉光的肚子,她就吃了两碗蘑菇鸡汤解馋。
崔玉光吹着凉风,把田夫人那里听来的事一件件说给她听,“宋姨妈说要给宋渊纳妾,娘想让我约宋渊出去谈一谈,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通常后宅妇女间的事都不会大喇喇地跟男人们说,像田氏和崔玉光这样的半路母子,要面对面开口就更别扭了,要不是惠娘和薛蓉一直相处得不好,田氏也绝不会自己舍下老脸亲自来跟崔玉光说。
“那你想怎么办呢?”薛蓉感慨田夫人一片慈母心肠,一方面又觉得田夫人挺可怜,外头看着他们母慈子孝这么多年,谁知道这个做娘的竟然连儿子的本性都不了解呢?
如换成薛蓉,她觉得,自己就是死也不可能向崔玉光求助,谁能承受得起被崔玉光帮助的后果?
崔玉光病得久了没念过什么正经书,伦理纲常都得跟奶娃娃似的从头学。奶娃娃饿了就吃饭,困了就睡觉,喜欢的东西抱着就不撒手,恨的人也直接上牙咬。
但很多事发生在奶娃娃身上是笑话,放在大人身上那就是鬼故事,所以崔玉光解决事情的手段经常会把薛蓉吓得睡不着觉。
像宋姨妈想给儿子纳妾这事也好几年了。前几年宋渊屋子里也有些花儿朵儿的,只是进门没多久,姨娘都没混上人就失踪了。
崔家人都以为是惠娘在做毒妇,私下偷摸把人卖了。但是成婚后薛蓉亲眼见证,毒的另有其人,是崔玉光吩咐人处置了那些姑娘。
宋渊每次要再做新郎,崔玉光都会让人去乱葬岗取一架人骨头,让人把宋渊灌得酩酊大醉,再趁着黑,让人把骨架丢在那个姑娘床上,半夜还拉着薛蓉去听姑娘惊悚的尖叫。
他曾经笑着问过薛蓉:“好玩吗?我听了很多次了,是不是比‘我’以前给你讲的故事好听?”
“现在的你说话最好听,但是我不喜欢听这个,我喜欢听真的乐器,下次你带我听那个行不行?”薛蓉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她当时腿就软了。
以前“活泼”的崔玉光还在时,薛蓉从来没发现过他这么恶劣,也是凭这一点她认定了崔大少爷的壳子里装的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孤魂野鬼。
有时候她也想找人说一说,可这只鬼身子骨一好就把以前伺候的仆人打发走了,现在崔家就剩下几个话都说不清楚的老人知道点崔玉光小时候的事。
人老了就容易老糊涂,老糊涂说的话还能信吗?薛蓉只好把事全憋在心里,盼着天上有道雷落下来劈死他,或者她研究的驱鬼术有用,能早点送这恶鬼投胎转世。
崔玉光总是对薛蓉的反应感到很诧异,好像完全没想到她会露出这种“你是变态吧”的表情。
后来他也逐渐察觉到了,——把人骨放在别人床上是不正常的,只是身边没有人敢纠正他而已。
总之,以后再做事,崔玉光都习惯跟薛蓉说一说,看看她的反应,要是不对劲,那他就不会去做了,这样对他生存更安全。
一万多字放两章太挤了,我给分成了三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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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五帝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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