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兔子,这蓉娘倒真像只小兔子,——住在月宫里的玉兔。
穗儿之前对如今清纯少女的躯体十分满意,但现在一站到薛蓉身边自卑心就上来了不少,深深地觉得自己被比下去了。
她忍不住仔细打量对面的薛蓉。
银白色对襟衫,藕纱挑线镶边裙,或许是为了夏天凉快,薛蓉头上倒是没戴什么大红大绿的宝石,只有几个家常银簪,万银丛中一点光,一下就把人的眼珠子吸住了。
再仔细一看,这些银簪里竟然藏了一颗拇指肚那么大的海水珍珠。
穗儿心口不停地跳,昨天睁眼见了满屋子的摆设,数不清的首饰,晚上睡觉她都害怕醒来自己还是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妈子。等去了宋姨妈屋子里,那又是另一个光景,跟苏州园林也不差什么。
她以为到这,崔家的富贵就到顶了,直到见了田氏和薛蓉她才隐约知道,自己来的是什么样的家族。
穗儿没再看一眼胡萝卜,石破天惊道:“……蓉娘,你放心,我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知道廉耻,我对渊表哥素来也没那个意思,今儿趁着你也在,我对天发个毒誓,要是以后我跟表哥有什么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往常只是平白受了屈实想着既担了勾人虚名不如坐实了它,好歹自己心里好受。
但昨天挨了这一下我算是想明白了……从明天起我便再也不见表哥了,只要你不嫌我,偶尔来请我坐坐说说话便罢了。”
这话一出,满屋子人都呆了。
宋姨妈以为穗儿是让打怕了才这么低三下四的服软,又是心疼又是气地搂过人道:“孩子你怎么了,烧糊涂了?姨妈这就让人给你泡根红参水补补气……”说完便指挥丫头烫了一壶胡萝卜水往穗儿嘴里灌。
穗儿连着喝了两杯萝卜水,险些呛着,于是找着空便往薛蓉身后钻,这宋姨妈对这侄女能有三分真情也不至于让她住在下人房受人唾弃。所以她是一点儿也不在乎这个姨妈。
这一出峰回路转乐得田氏马上就多用了一碗饭,手心手背都是肉,一个人是亲姐妹,一个是胜似亲生的闺女,哪个都说不得重话。田氏想得很单纯,只要没了穗儿这搅家精,家里就太平了。
宋姨妈张了几次口都让穗儿和田氏连手压了下去,一个给她倒酒说小时候的事,一个给她夹菜说感谢养育之恩,不到一盏茶工夫,宋姨妈便醉醺醺的让人抬回去了。
当事人都走了,薛蓉一看也起了身,只是临走前不忘提醒三姑娘:“没了穗儿还有禾儿苗儿,我和玉郎能打跑一个还能打跑一群吗?这男人的心可是管不住的,身就更别说了。但要让宋渊管住自己还是容易,只看你能不能狠得下这个心让他姓崔……”
三姑娘还是没个笑模样也没点头,但她再混也知道好歹,大哥不愿意再管这事儿她早就看出来了,今日薛蓉能亲自过来点宋姨妈,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这回谢谢你,改日我休息好了再请你吃酒。”
薛蓉叹了口气,道:“等你想通了再来找我,别的不说,你大哥这个主还能做。”
当然这话的另一层意思就是以后除了让宋渊入赘,三房的房里事她和崔玉郎便不会再插手。
三姑娘也不笨,闻言慢慢点了个头。
——
回去以后,薛蓉把这些烂糟糟的事在肚子里转了两遍,一时乐得东倒西歪。
刘婆子在旁边给小女儿桂姐做鞋子穿,看她这么高兴,也想凑个热闹。薛蓉从薛家带过来两房人并四个大丫头,可要说最信谁,除了刘婆子和桂姐再没有别人。奶娘是半个娘,桂姐也是她半个亲妹妹,这种乐子薛蓉是不瞒她们的。
几个大丫头看她们说得热闹,眼热也想凑过来,薛蓉脸色便淡了下来,昨儿这几个人推三阻四让喜儿顶缸她都还记得,便推着说没什么,又道:“你们出去歇着吧。让喜儿进来跟我说说话。”
刘婆子私下已发作了一回,薛家庙子小家里一共也没多少人,就是胡娘子也就两个人伺候,后来这些丫头陪房算是在蓉娘定了亲以后买回来的。
胡娘子比玉京台的婆子软和,玉京台那边教丫头是要先罚得她们害怕,有些恶心事儿胡娘子光听说就想吐,后来她就让薛蓉求崔玉郎不许那些婆子打骂丫头。
几个丫头日子好过起来跟薛家人也越来越亲,这要是在浣纱巷,一辈子这样倒也没什么,小门小户都是这么过的,说是仆人也是亲人。
但这里是走一日都逛不完的崔家,几个丫头这么下去迟早要耽误事害了蓉娘。
她们不顶用,刘婆子也不愿意学玉京台的婆子对人喊打喊杀,她呢,只是盘算着以后这几个丫头再不改,就不再用她们。
喜儿穿了新做的绿比甲白纱裤儿进来行了礼,刘婆子看看她的脚,估摸着和桂姐差不多大,便把做好的鞋递过去笑:“好孩子,以后好好对蓉娘,若是个忠仆,少不了你的好处。”
喜儿直接跪下来磕了几个响头,脑门子青了一片,也不嫌疼,还声如洪钟,道:“喜儿全家都是个忠心的!”
四朵花没把这傻妞儿当回事,可再品刘婆子话里话外意有所指,不免有些慌了,她们不怕别的,就怕让撵回薛家。
胡娘子和薛老爹是和善人,他们不打骂丫头,可在蓉娘身上,两人眼里都是揉不得沙子的,至少银花就知道自己前头还有两三个“银花”,因为犯了错都被撵走了。
几个人站在门口叹息,都盼着有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来救一救她们。
一群人心思各异,崔玉郎在外边也没闲着。
白天他在外边遇见了躲出去闲逛的宋渊。
崔玉郎沉着脸把人叫过来问:“你怎么不回去?”
宋渊怀里还搂着位细皮嫩肉头上插着跟稻草的姑娘,龟公低眉顺眼地在一边伺候。
宋渊看见他吓得一个激灵,酒也醒了三分,老实道:“大哥,昨日三姑娘大发神威,逮着谁都敢打,你也知道她的力气,那是能乱拳打死老师傅的牛劲,她气若没消,我不敢回去吃巴掌,”
这话一点也不假,崔玉郎怕三姑娘混起来连着蓉娘一起打,连晚饭都没吃便赶了回来。
至于没挨成打的宋渊,让他悄悄着人灌了一壶春药捆了丢到乱葬岗去了。
那地方四处都是白森森的骨头,大虫小狗饿狼听说都是老主顾,他呢也不要人死,还特意叫了几个人在旁边看着,又叫了个唱的躲在宋渊旁边唱些靡靡之音。
思来想去,崔玉郎还是觉得,让宋渊当和尚才是真正的家和万事兴,这么做最简单。
至于薛蓉会不会害怕,会不会不同意,崔玉郎想的是,不让她知道不就成了?
这一年多下来,崔玉郎依然害怕别人知道他的与众不同,但他也慢慢知道了一个道理,只要把知道他与众不同的人掌握在手中,一切问题便都迎刃而解。
赶车的杨老爹看得胯下生风,回去时更是一眼不敢多看自家姑爷,从这天起,更是说什么也不肯单独给姑爷赶车了。
崔玉郎倒是泰然自若,不过为了避免薛蓉看出来,他还是先在前院洗了澡才进门。
看见薛蓉和刘婆子一起偷笑,崔玉郎坐过去温和地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薛蓉把白天的事说了一遍给他听,道:“狗血得令人发笑,是不是?”
崔玉郎还没说话呢,薛蓉猛然打了个喷嚏怪道:“你去哪了?身上怎么一股土腥味?”
“跑马回来的,路上尘土重。”崔玉郎左右闻了一遍,自己倒是没闻出什么,但听她这么说还是起身叫人备水,也有点差异,笑道:“蓉娘,你生肖是属什么的?”
他怎么记得不是狗呢?
薛家做绸缎生意也做药材生意,薛蓉眼睛鼻子都很厉害,尤其是鼻子,常能闻见别人闻不见的味道,以前在娘家时薛老爹常用相似的药材逗她让她猜,日积月累,薛蓉的嗅觉便更灵敏了。
她在脑子里一直转这个味道是从哪里来的,有点儿熟悉,可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
崔玉郎又洗了遍澡,出来问薛蓉:“还有奇怪的味道吗?”
薛蓉凑近他的脖子闻了两口,摇头:“都是澡豆香。”还是温暖的兰花香,她怔了怔,道:“你怎么用我的澡豆啊?”
崔玉郎笑:“你的好闻,我的薄荷味你不是嫌冲鼻子吗?”
薛蓉道:“那你也不能用我的。”
男人和女人用的香区别很大,他要是顶着这身味道出去,叫别人怎么想?
崔玉郎目光灼灼地反问:“要是我就喜欢用呢?”
薛蓉不敢说了,还是大白天她怕说多了惹火上身,干脆丢下人躲在一边假装绣花。
崔玉郎看了只是笑,也没有撵过来闹人。
两个人在屋子里隔着一道屏风,一个人绣花一个人喝茶都安安静静的。
几个丫头在旁边看了只觉得奇怪,姑爷在家姑娘怎么能自己躲开呢?两个人难道不应该多说些话,增进感情吗?
几个婆子挤眉弄眼地暗示薛蓉主动点伺候男人。
薛蓉不是不愿意,而是她确实和崔玉郎说不上话。这个“人”做事太没有余地。拉家常吧,总要涉及柴米油盐,万一哪件小事里的人他听了不满意,那这些人会有什么下场?
两个人就这样在屋子里互不打扰,自己干自己的,不知怎么气氛竟然也不尴尬。
不过薛蓉还是有点奇怪,——今天他回来后竟然没有再追问宋渊纳妾的事怎么样了?跟昨日不胜其扰的样子完全没出现过似的。
这是怎么回事?
闻着鼻尖暖融融的花香,薛蓉心里还是好奇,但看他一副不想说的样子,她还真不好问了,万一惹了人生气又没自己好果子吃。
两人相顾无言,倒是刘婆子回了趟屋听丈夫说姑爷在外没用饭后,干脆端了四个菜过来。
大肚子陶碗装的樟茶鸭,里头加了浓浓的雕花酒、红糖、茶叶,在坛子里蒸了足足一下午才蒸出香味儿,里边一点水也没有,都是润泽的茶油香,放凉了吃也满口留香。
另有一碗姜汁热窝鸡,鸡皮在砂锅里煨成焦糖色,一伸筷子焦皮还沾在砂锅上撕不下来,这样的鸡皮是薛蓉最爱的,薄薄的一层,外酥里嫩,够强身健体也够好吃。
饮食男女,说不上话的时候,吃饭就是最能增进感情的事,饱暖思□□,有个什么龃龉,多叫几次水天大的事也不是事了。
果然薛蓉过来吃了几口就主动道:“这几道菜,我最爱吃的蒸腊排骨,用水煮过三遍再蒸,肥肉蒸化了瘦肉也不柴了,下酒时吃两根,别提多痛快。”
因为她爱这口,薛家每年冬天都会晒很多,到了夏天胡夫人又会带着她去东街买冰存排骨,每年薛家为了这个都要花很多很多钱。
崔家太霸道,非说女儿订了亲就跟娘家没关系了,即使还允许她住在薛家,可连梳子用的都是崔家人送来的。
胡夫人觉得对不起女儿,只好把钱全花在吃食和嫁妆上。
崔玉郎听她说起父母,也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玉京台的父母对他无微不至,但那些好大部分都让冒牌货享受了。
冒牌货喜欢甜食,喜欢浓油酱赤,家里就总有蜜糕和厚重的菜。
尽管他清醒时也跟家里说过,自己喜欢吃清淡的滋味,但到现在那头送来的吃食仍然是甜食居多,好在他也没让陈西凤太得意,从幼时起,那些东西他一清醒就让奴仆全送给薛蓉了。
至于田夫人,这个母亲比玉京台的父母称职得多,但她心里的孩子也多,对自己又敬又爱,给来的食物永远是健康为上,不出错就是胜利,估计也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薛蓉看他发呆,担心是味道重了,怕他以后不让自己吃,干脆夹了一筷子腊排骨到他的碗里:“你尝尝看好不好吃,要是喜欢明年我让娘多做一些。”
崔玉郎看着碗中的肉,淡淡地露出一个笑容,现在终于也有人问他喜不喜欢了。
两人吃完饭,还是没有凑在一起聊天。
但气氛已经回转了不少,银花在一边看着也冲刘婆子竖了竖大拇指,心道,这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薛蓉正在外间小榻上坐着与喜儿、桂姐、刘婆子三人一起说话消食。
说的还是娘家的事,她嫁到崔家一年多,也就回去过两三次,平时要说想也没多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吃到家里的味道,忽然便特别想胡夫人了。
刘婆子在旁啃排骨吃炸花生,摸摸嘴也道:“……你娘也想你呢,我问过送肉的婆子,婆子说这个不是去年冬天做的,是前些日子胡夫人想法子晒的,花了很多功夫才在三伏天把腊排骨捣鼓出来,家里晒坏的肉足有两头猪那么多。”
薛蓉听到这里心里忍不住扑通扑通跳起来,她想起来崔玉郎身上沾的是什么味儿了!
可不就是一点微微的坏肉味吗?
这么热的天,他一个官老爷屋子里到处都是冰,哪有机会沾上坏肉味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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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真正的家和万事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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