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雨铃霖花更落

初晴新雨后。乍洗褪胭脂,缟衣妆就。东风倦倚,憨憨态,不管残敲更漏。嫩寒天气,正睡稳,乌衣时候。深夜静,银烛高烧,微香暗侵襟袖

盈盈一点芳心,占多少春光,问卿知否?红妆莫斗。谁得似,净骨天然清瘦,神娟韵秀。雅称个,花仙为首。还要倩,流水高山,花前慢奏。

———《玉烛新.白海棠》清.顾太清

申时的更声才刚刚落下,天上便下起了绵绵细雨。那雨一层接着一层,将天际远山与层层白云连成一片,那雨只是不住滴下,没完没尽。白云与骤雨好似一层层帘幕,竟在天上摆起好大阵势,遮住了远方的山川与河流。不一会儿,地上竟是腾起阵阵烟雾,不知道的还当是腾蛇从地底钻出,吐出浓浓雾气。雨水顺着房檐落下,汇入小石沟内。庭前的一株海棠树开得正好,那海棠不是寻常的红色,而是一树的白雪,乃花中名品。雨水过处,那零落的白海棠花瓣随着雨水,沿着水沟,流向暗渠……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是放晴了。只见一抹暮春的残阳投在那青石路面上,撒下稀碎的亮斑。海棠树被水洗过,绿叶更显清亮,花朵却早已零落不堪,犹显可惜。

太清想起有这么一个晚上,细密的春雨打在那喜鹊登枝的窗格上,微风轻轻吹拂,送来尘土浸润的味道,窗纱透着烛火,映出一种别样的流光……临窗而读,最是有味,从“巴山夜雨”读到“巫山**”,从“天街小雨”读到“霏霏淫雨”,从“雨疏风骤”读到“听雨歌楼”,雨是个美好的意象,只是停留在那薄薄的几页诗词里,便能引出无限遐想。那一恍惚的泛海浮沉,就好似脑海中忽然闪过的一折篇章,有时又犹如窗格上的细碎雨声,美丽且格外动听。少时流落闽浙,绵绵的六月梅雨,一路迤逦而来,从江南到江北,途中总是不会缺少什么,带给人们夏季的清凉,也送来万物的生长。江边上,青梅熟,稻花开,两种香气传入鼻翼,眼前浮现浓浓的江南韵味。稻田放眼望去翠绿一片,并无一丝杂色,直如一匹深绿的丝绸。只是天刚青色,烟雨沓来,那悠悠天际是看不到边的,只见蒙蒙雨气把那玲珑秀丽的远山,精描细刻的楼台,沉静优雅的泊船笼在其中,看不见一丝光亮。

绿水浮萍,漂来浮去,雨点打下,也只能露天凄零。花儿谢了,还会再开,鸟儿飞了,还会再来。这年复一年的相思与等待,就像脚下的阶砖,最后被磨损成圆滑的片石,就连窗户上的纸花,也留不住天边的落霞。闽中的岁月里,太清也曾写信给奕绘,用的是自己制作的苎麻沙纸,那里条件艰难,事事都要亲历亲为。苎麻纸极为厚实,摸上去粗糙不堪。太清有时还会在信封里装上晒干的野花和种子。奕绘却从来不懂,也不询问这有什么意义,还以为给人寄种子是南边纯朴的民风,就连这不常见到的苎麻纸倒像是有什么新意,觉得格外有意趣。他也曾给太清寄去过名贵的薛涛笺,太清却一次也没用过,才女薛涛已死千年,她所制的笺纸却是极为珍贵的,又怎能用来写这些琐事呢?那小小的一方笺纸,落笔处皆是温柔与深情。不知道千年前的才女薛涛在浣花溪畔,停足伫立之时,是怎样一种心情。那枚小小的笺纸上落下的又是怎样忧伤的文子。“浣花溪上如花客,绿阁深藏人不识。留得溪头瑟瑟波,泼成纸上猩猩色。”避居蜀中的那段岁月,薛涛自以为乐,用木芙蓉树皮为料,浣花谭水洗浆。一遍遍地淘洗、晒浆方能成形,那细细的质感,似雪白霓裳的花色,再裁成一寸多长的纸笺。深红、橘粉、杏黄、柔金,虾绿、靛青、绛紫的颜色,乃是用花汁与松胶细细染过,层层铺就的结果。最后在绘上精致妍丽的花纹,才成就了这花笺独有的光华,后来竟成了蜀中才子竞相追捧之物。

在与奕绘断断续续的通信中,太清渐渐得到了一丝乐趣,那片明媚的山水,也成了她笔下温柔旖旎的一折折诗签,随着信使被带向远方。有一次太清竟将在山上挖到的一支野生土三七装了进去,并告诉奕绘这是一种名贵的野生药材。从岭南道京城,相隔千里,那根三七采挖时只有手指粗细,到达时竟已萎缩不少,奕绘还当它已经死了,将它埋在自家王府的后花园里。第二年竟已郁郁葱葱长满一片,那花朵喷珠泻玉,雪白一片,当真好看煞人。奕绘喜欢得不得,给太清写信告诉她这个好消息。读信之后,太清只是素然一笑,便即时赋诗一首,

细细花须淡淡香,银枝绿蜡染画堂。

疑是经年沈园梦,未见星河月光淌。

鹊儿衔来琥珀露,遥忆前人过黄粱。

其中更无蔷薇色,只着素色对红妆。

奕绘读后,却觉得这首诗作得不好,尤其是“经年沈园梦”一句,当年陆游和唐婉在沈园再次相遇,只是物是人非,佳人已嫁作他妇,二人赋词相和,一首《钗头凤》大有伤感别离、琵琶别抱之意。最后唐婉不堪思念,终日郁郁而亡。那黄粱一梦本就预示美梦不长,好景短暂,这不是在说他二人不会有好结果吗?奕绘自知皇族与罪臣之后结亲的艰难,在外人看来西林氏一族虽是镶蓝旗,可是他们的先祖却偏偏得罪皇族,娶他家的女儿却不是桩好卖买。自古娶妻娶的便是她的家室,满人不与汉人通婚,便是觉得他们血统低贱。如今人们更是宁愿娶汉女,也不愿与西林觉罗氏结亲。奕绘也知道他与太清的路还很漫长,两人若想堂堂正正的在一起,必得经受一番磨难。

太清的多愁便是来自这些年的颠沛流离。作为荣郡王的嫡子,堂堂的大清贝勒,又怎么能迎娶罪臣之后,只要这层关系还在,爱新觉罗. 奕绘与西林觉罗.春是不可能走在一起的,在此之前,奕绘想过各种方法,在过去的两年中他计划许多,为了这个他在年少之时就已经倾慕的女子,可是偏偏都不奏效。西林觉罗.春连给他做侧室的资格都没有,在这件事还没有柳暗花明之前,他不能公开对她的爱慕。

夜雨霖霖,太清总是难以入眠,在那些个远离京城的岁月里,太清经历最多的就是雨天。从春一直到秋,从花儿逝去等到雁儿南飞,那些孤寂的岁月里,最多的就是雨。《石头记》便成了太清打发聊赖最好的意趣。在曹公的笔下,贾宝玉便成了如此多情的一个人,林黛玉天生怯弱,多愁善感,薛宝钗玲珑剔透,工于人心。凤姐泼辣阴险,李纨寡言慎行,元春华美高贵,迎春美而无心,探春机敏果决,惜春孤僻清心..... 大观园里的这些莺莺燕燕,太清一个也不喜欢。薛宝钗太世故,林黛玉太娇矜,她真正欣赏的只有住在笼翠庵的妙玉。妙玉虔心礼佛,不争不抢,宝钗“淡极始知花更艳”,淡极的背后焉不知是追求富贵荣华。而林黛玉又过于娇羞爱痴,所以才落得这一身的愁病。而妙玉却是真正的不染世俗。在那样尴尬的身世之下,太清学会最多的就是淡然接受了,身为罪臣之后,连最基本的自由都不能拥有,又怎么能决定自己的婚姻呢?

她是真正喜欢奕绘的,以至于流落岭南这么多年,还一直与他通信。可是他们的未来,她从不敢奢求,在尘世之中,拥有一份真诚炽热的情感,那是多么的可贵,“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强力追求的背后,焉不知是更多的伤心与失望呢?所以她从不曾对奕绘表白心意,亦不敢给奕绘太多的信心与希翼,仅使能做的只有与他一直保持通信,可是地域现隔万里,“山一程,水一程”,他们之间隔的又仅是那颗聒碎的乡心呢?太清懂,奕绘又何尝不知,只是她那怯弱身躯下的柔软灵魂已经不起太多的波澜壮阔了,欢好一时又如何?总会弄得满城风雨、狼狈不堪。她这样的家室,有怎能配上天生高贵的他呢?今生不论是“繁花似锦”,还是“淡云流水”,有一个结果是不变的,他终会娶妻生子,只是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一直不是自己。

京城的雨季一直延续到九月,绵绵秋雨,洗去一整个夏天的湿热与烦躁,荣亲王府的落叶松总是苍翠如新,一如昨日。那时的大学士鄂尔泰还没有获罪,当年的西林觉罗氏也算是满清最显赫的家族之一,他的孙女西林觉罗氏便被指婚给了皇五子永琪做嫡福晋。进门几年所出只有一子,只可惜还未取名,就已夭折。事实上荣亲王育有六子,其中五个都在幼年逝去,只有侧福晋索绰伦氏所出的五子绵亿活到成年,后来得皇帝体恤抬爱受封和硕荣恪郡王,那日祖母便代表家人前去祝贺。席上的太清一眼便看到荣王世子奕绘,只是那时候他还叫奕铭,作为全场的焦点,又有何人不会注意他呢?众人都十分喜欢他,纷纷围绕他说笑。他与太清同年,此时不过才四岁,稚气十足,淘气的在场上跑来跑去,不一会儿竟跑道太清身边去了,身边的乳母赶紧上前。他指着太清身上的精致的合欢花样道:“我要那个”。众人只得纷纷笑到:“铭儿还这样小,就想着娶个小媳妇儿了”。奕绘的额娘王佳氏只得尴尬的笑道:“不过是小孩子家的玩笑罢了,当不得真,说到底春儿还是我们铭儿的姑姑呢”。转而一个爽利的眼神落下,直盯得太清祖母身体发怵。太清不懂,到底是何种眼神,竟盯得年迈的祖母心悸无言,卧床半年,至此之后,祖母再也没有往荣王府上去过。只是在祖母临终之际,曾拉着太清的手奄奄说到:“我们的春儿只是乌苏里江的一条鱼,今后嫁谁都可以自由遨游,只是……只有一样别去招惹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太清记得那年的京城的枫叶很红很亮,只是祖母却再也回不来了,那个总是抽着旱烟,会做很好看的满帮子花鞋,认识很多汉文的祖母,就这样走了。

再见到奕绘已是七月,那时她叫西林觉罗春,家住香山附近,与荣亲王府相距不远。只有十岁的她写的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荣郡王绵亿很喜欢这个聪慧的小姑娘。兴许是年纪相仿,绵亿便时时唤上自己的长子奕绘出来。此时的奕绘长高了,面容出落的更加清俊,他时常与太清讨论汉人的诗词,认识久了,他便直接唤她“春儿”,其实论辈分,太清长奕绘一辈,他俩虽同年,奕绘还是当唤她一声小姑姑。他们讨论最多的还是满清第一才子纳兰性德。性德是圣祖时代的人,与太清相隔也就百年,这百年间杰出才子出过多少,他们不清楚,只是纳兰性德却一直是那时流传最广的词赋家,是满人文化的象征。他工音律,善歌赋,常于高楼广厦间,行山水鱼虫之趣,实乃方外一大闲人,可惜就活了三十多岁。奕绘道:“我也要像纳兰性德那样,一生一代一双人,春儿可也愿意陪我看尽世间繁华?”太清愕然半晌,低下头去并不答话。她生性本就腼腆,家世又成这样,不一会儿眼中竟是澿满泪水。奕绘还当自己说错了话,自此在太清面前竟变得谨言慎行起来……容若的《饮水词》中写到“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这是奕绘理想的爱情观,若是能“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他必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便是粗茶淡饭,也会甘之如饴。后来到了闽浙,太清会久久伫立在雨水霖霖的窗格边,蒙蒙淫雨充斥空气,蕴含的是无尽的凄苦与冷淡。太清念道最多词是“风又飘飘,雨又潇潇,瘦尽灯花又一宵…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只是每每到“谢桥”二字之时,往往才觉泪眼已朦胧半晌,不过才十几岁又懂得什么情爱深重呢?往往是少年时的无知呓语,在情爱这条路上遇上了,得成正果,那是幸事,若是遇上了,却不得相守一世,那值得哀默的事又岂止这一件呢?她是没抱什么希望的。

太清后来才知道,西林氏这个词语在荣王府是多么尴尬的存在。她的姑母虽是荣纯亲王正室,在王府中却并不受宠。荣亲王永琪二十五岁时就去世了,西林氏也是早早守寡,唯一的儿子也在出生不久后夭折,太清的姑母便吃斋念佛,一生寡居,并不与外人来往。后来鄂昌获罪入狱,西林氏一族相继被牵连,她也曾到宫中拜见她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婆婆愉贵妃珂里叶特氏。那愉妃因儿子早逝,在宫中本就人微言轻,更是养成了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有些事想管,却也是有心而无力。只得好言安慰道:“你与索绰伦氏这么多年抚育绵亿,我是感激你的,可是你叔叔这次偏偏如此辱没皇恩,皇上这次是动了大怒了…我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这次更是帮不了你什么了”。说完愉妃便放声大哭起来。西林氏还记得乾隆三十一年三月初五,永琪去世的的那个晚上,侧福晋索绰伦氏也是哭得几尽昏死过去。只有她在旁默然无声,怀中抱着她丈夫唯一的血脉—只有两岁的绵亿。

那年她只有十三岁,便被指婚给皇五子,初入王府中的她小心翼翼,唯恐给家族丢人。婚后她的丈夫对她更多的只有敬重,她是大学士的孙女,从小学的便是端庄淑女,却没人教她如何取悦自己的丈夫,与同样少年老成的永琪自然难以擦出火花。第二年左都御史观保的女儿索绰伦氏便进了门。初时名分也不过是个格格,不像她是大学士的孙女,有整个西林氏作靠山,身份高贵。人人都说索绰伦氏是热烈的玫瑰花,而她却冷的如同水上的一朵莲花。她也不甚在意,只在心里念道“连汉人都夸荷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偏满人又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呢?"她的确美的如同一朵清荷,比起活泼的索绰伦氏,她年轻的脸上更多的是沉稳端庄,对于她的丈夫,她向来都是相敬如宾。她也记得乾隆二十九年的那个端午,圆明园内,九州清殿宴失火,她的丈夫冒死从火海中把皇帝背出,全身上下已多处烧伤,躺在床上半年有余。那时的她已经怀上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虽然丈夫更喜爱年轻活泼的索绰伦氏,但她还是坚持每天探望,即使是因为自己的木纳,跟他说不上几句,她也并不着恼,现在她有了孩子,一切应该都会变好吧。那时索绰伦氏刚生下绵亿不久,自然不能长久的两头兼顾,她作为嫡福晋自然不能不顾,那小半年中,她也就多了几分接近永琪的机会,她想那时的她是幸运的。可是到了十一月生产,当她熬过剧痛之后,却是生下一个病儿,这是永琪的第六子,只活了三个月。她母族的长辈都劝她,她还年轻,以后还会生养。可永琪本就患有附骨疽,再加上整日劳累,不加以保养,不到两年便去世了,她唯一的依靠也没有了。后来她便在王府后面的静安堂里每天念佛,美日祈祷在那个世界里,她的丈夫和儿子能够得到安宁。从愉妃宫里出来,她愕然半晌,又继续回去念她的经。她的族人只道鄂弼养了个凉薄的闺女,西林觉罗氏便是彻底没落了。

与奕绘相处了一年之后,太清的父亲鄂实峰接到皇帝的旨意,要他携妻儿一路南下,搬到了南边的键锐营去住。临行前奕绘并未来相送,大概时不忍离别,只送来一对绿色的鹦哥,太清明白这是要她多多写信之意。自从西林氏没落之后,便一直受到别人的打压。乾隆朝的那场官员之间的战争,鄂昌被赐死,鄂尔泰的牌位被迁出祠堂,西林氏就此一蹶不振。太清的祖母独自养大儿子鄂实峰,又为他娶了家住香山的富察氏女,西林春就是他们的长女。

太清与弟妹们后来就在杭州待了两年,妹妹霞仙自小受她教导,也对汉家诗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山温水软的南方塑造了她们的性情,她们变得温柔敏感且赋有才华。在南国的万顷碧波里,她们肆意挥洒文墨,或与友人集会山野,或泛舟江上,办起一场场盛大的诗会。南国的山水养她也教她,在这个群星荟萃的时代,自也引得一片瞩目。在流落江南的最初几年,太清的生活过得多彩有味,成熟的才女需要的不仅是能够欣赏她的人,还有一个能够自我展示的空间,若是还能拥有一众粉丝,对她们来说无疑是更大的肯定。南边无疑是这样一个好地方,在这里她们认识了汪允庄,沈湘佩,许云林姐妹,项屏山,钱伯芳,陈素如等人,她们在一起写词也唱词,日子过得好不自在。

西湖秀美绝伦的水,似一块天然碧绿的玉石,映出周边的起伏的山峦,暮鼓晨钟,逼出周围的一片宁静。古寺佛塔,带着白娘子的传说伫立千年,断桥苏堤,曲折的是沉沉雾霭下太清那颗迷茫不前的心。时而雨夜,太清与姊妹们泛舟湖上,敞篷的渔舟中点着一盏盏花灯,便如黑夜中的一颗颗明星,这时湖面上腾起层层水汽,恍如神仙住所。在那晴朗的月夜,星辉斑斓,静影沉璧,有时会在水上放下一盏盏莲花形的水灯,那水灯上写有作诗的题目,那水灯漂到谁那里,就由谁赋诗一首。赛诗无论输赢,只比情趣,便是写的不甚出彩也不打紧,却是有一位少年书生写的极好。他家里只是姑苏城外一名小小商户,平生最爱游山玩水,可谓见识非凡。他曾去过西藏新疆,路过云南,到过四川,又一路向北经由广西去向福建,浙江,一路上总能经历到各种有趣的故事。在西藏,他踏过皑皑白雪的峰顶,仰望苍穹,湛蓝的天空里,日光倾城,山下万里河川,尽收眼底。而后月夜,当他再次登临山顶,看到的却是满穹星辉,一伸手就能触到,星光与月光静静流淌,流入人间变作条条皎洁斑斓的河川。在□□的生日那天,冰冷的雪域高原上,一串串徐徐展开的唐卡,似一只只巨大的蝴蝶,随风摇曳。一路的藏地佛教徒磕长头匍匐山路,摇晃着转经筒,一圈又一圈,默念经文。路边有许多枯骨,他们不曾停下脚步。佛的真正奥义,只有到了那朝圣者的天堂,才能真正邻唔得到。漫步拉萨城,买酒女朝他唱歌,他便与她秋波暗传,他自诩英俊风流,遇到的女子不计其数,却从未遇到一个真正的知心人。记得在大理有个名为寂照庵的古刹,里面住满的全是女尼。最出奇的是里面种有无数奇异的花草,他在大理住了三个月,每天都去寺内参拜,沐浴在兰草山茶的香气之下,陶冶身心。可惜还是奈不住寂寞,便与里面的一个女尼相好,离开时那女尼便送了他一把粉蓝色的报春花,作为纪念。他不忍离别,竟抱住那尼姑,放声大哭,可惜最后被主持当场发现,赶出庵外。他爱惜每一个与他相好的”女子,喜爱她们姣好的面容,却从未想过与她们厮守为伴。他自以为比那六世□□还要风流,此生不愿做雪域最大的王,却也要成为人间最美的情郎。钟情少艾,可不是每一个男子的天性吗?可是太清还是愿意相信,这世间是有真情存在的,只是大多数男子往往不愿相信罢了。

太清不喜欢他这轻薄的做派,可在那样的时代下,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事罢了,更别提在外面无名无份的女人,就像和硕仪亲王永璇的侧福晋王氏只是他外面的女人,仪亲王却还是不得不遵从父命先娶了章佳氏做嫡福晋,过了三五年才敢纳了王氏。那书生本就轻浮浪荡,但自恃才高,有一次竟不知轻重的问太清,可愿与他相好,以成就一段佳话。太清断然拒绝了,她虽是一个没落官宦之女,却也不会沦落到做那浪荡子的情妇。她那义正言辞的神态,却引得那书生的怀疑,后得她亲口承认,他知道才她心里早有人了……最后那书生只得奈奈地说一句:“你的心上人至今都没能给你一个名分,想来他也不甚钟情于你。我本欲与你共结连理,从此心中不在有其他人,将前尘旧梦一抛,只与你相守一世,不曾想你心中早有他人。我只劝你别在执着这一段了,嫁我也好,嫁他人也罢,可别在此伤心了”。太清一语惊醒,这两年她又在执著些什么,其实那时正是京师传来荣亲王世子大婚的消息三个月后。那年她只有十四岁,离开故都不过两个春秋,可惜昔人已娶他人作妇,自己又算什么呢?他的一个红颜知己吗?都说年少时的玩笑话算不得真,也许就连纳兰在说出“一生一代一双人”的时候,只不过是一时的有感而发。他也曾在那个放荡不羁的年纪爱上自己的表妹,却始终还是娶了妻子卢氏 ,后来他与卢氏依旧过得幸福美满。初春的天气还有点寒凉,在读完奕绘的最后一封信之后,太清寂然了……

那封泥金合欢花洒的信封里装着一枚薄如蝉翼的小像,这是奕绘想象着太清的容貌所绘。彼时的她已经离开京城三年了,这位远方的爱人不知长成了什么模样,也许长成了南国那片温暖的山水,也许依旧是高高山上的那一株苍松,遗世而独立。信里只字未提自己大婚的事,可是这件事及时隔着万重的山水。

太清又岂能不知,他不是没有做过努力,只是没用罢了。自己的父亲已是半百之岁,疾病缠身,作为长子自己更应该承担责任,哦让老父寒心。他那样好,与她那样心灵相吸,只是家室门第来说,她配不上他,她也再经不起那样的相思与等待。这漫漫长夜中,只有南国这寂寥的山水陪着她,也许她更适合在这温煦的春风中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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