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刚好是元宵,明明已是二更天了,却还处处花灯,人流不息。
有还没她高的小娃提着一盏兔子花灯从面前跑过,她没来得及看请,赶紧转头追随那道身影,又见那女娃头上梳着两个圆圆的团髻,珍珠绣在束发的红绸带中,好看得很。
牵着她手的老妪把人往前拉去,念着今日皇帝驾临宣德门,还是赶紧去那里看看,说不准还能抢到些小金钱呢。
姜淮稚嫩的声音响起:“我也可以抢吗?”
老妪点点头:“当然可以,你个头小,皇上撒钱时你就矮着身子钻到前处去,抢到了钱可都是你的。”
她更加雀跃了,又想起了那绣着珍珠的红带,也不知道要多少钱能买到。
应是整个上京的人都挤在宣德门了,今日皇上会在此观赏花灯,可百姓们却只想着一睹龙颜。
门下摆了一个大露台,有艺人表演相扑,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宣德门来了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虽不知其身份,可瞧那穿着打扮也知不是凡人。
百姓来得太多,姜淮看不见,便钻到了后头,踮起脚尖来,也想看看皇帝长什么模样。
在众星拱月的人群中,她一下子就看见了站在最中间的那个人,他一身圆领襕衫,青蓝显身,身材高大挺拔,最为瞩目,至于那面容,倒和乡下邻居伯伯一样,看起来十分和蔼。
原来皇帝是这样啊!
老妪激动地走过来,指着高楼之上的那群人说道:“快瞧瞧,我家二小姐也在里头呢!唉呀呀,能和皇上一起来这里,那是多大的殊荣啊!”
二小姐?姜淮心中一动,顺着老妪指着的方向看去,果真见一年轻的姑娘站在楼上。
典雅,温柔,当年她是想不到这些词的,只觉得世上真有仙女下凡,竟会有人生得那般好看。
蓝衫穿在外头,衬得肌肤如雪,在浓重的夜色里,她白得好像能发光。
高楼风更寒,青容有些冷,听得身后有侍女唤她:“沈姑娘快穿上吧,免得着凉了。”
她一愣,又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的俊朗的少年,少年轻轻点了点头,青容便知这衣服是谁叫人送来的了。
羞赧、欣喜的心思涌上心头,她行了一个谢礼,这才把大衣接来披上,嘴角弯弯,再也没掉下来过。
还沉浸在那盛世容颜中,突然耳边嘈杂声更盛,姜淮回过神来,才知道皇上撒钱了。
还是钱更重要。
她矮着身子到处钻空,只求能从地上找些大人们接不到的钱币,可像她这样的小孩多得是,好不容易拾到一枚铜钱,却被两个小孩扒拉走了,手臂上的抓痕还在痛,她对着那处呼了两口热气。
大人们哪里会注意脚下的孩子,一不小心踩上两脚也是有的,等到上头钱撒完时,姜淮也只抢到一枚铜钱。
百姓纷纷散开,她还不肯放弃,低头在地下寻着。
“那孩子可真可怜,还在找着钱呢!”宣德门上,有一女子声音响起。
原本要离开的裴璟不由低头看去,见一小孩子跪在地上。看不清是男娃还是女娃,只是天寒地冻,他只穿着一件灰色小衣,脚上套着一双黑布鞋,头发乱糟糟地披着,想来生活穷苦,日子不好过。
恻隐之心生起,可钱早已发完,他又没有随身带钱的习惯,一低头,便见手上有条金链子。
少年下了宣德门,走到姜淮面前。
“拿去吧。”宽大的掌心里是黄澄澄的金子。
她惊得睁大眼睛,不敢相信,那手掌又朝自己近了几分。
“拿去。”少年又说了一遍,耐心和善的态度让姜淮在这个夜晚湿了眼睛。
她伸手,照着他的话要拿那金链子,却发现因为刚刚在地上摸索钱币,手上都是黑黑的污泥。那指甲也不知有多久没洗了,里面藏着不少污垢。
姜淮头一次为自己困窘的身体感到羞耻,头低得不敢看他。
裴璟显然也发觉了她的不安,他从衣中掏出一块白色手绢,轻轻擦拭姜淮手上的污泥,亲自把链子放到了她小小的掌心,又捂着她的小手握成拳。
有人跑来喊他,就这样,她来不及和他说一声谢,他便走了。
老妪急急忙忙跑来,责怪她跑到哪里去了,差点找不到人,姜淮摇头,只紧紧握着拳头不肯松开。
“我们快点走吧,徐管家约莫是等急了。”
二人此行要去的地方是上京沈家,高门大户,不是寻常人家能比。
姜淮猜老妪带她来的应当是后门,开门的下人与老妪相熟,只叫她二人进来等着,不多时,便来了一个约莫四十岁的男子,姜淮听得老妪称他为徐管家。
徐管家上下打量了姜淮,双眉紧蹙,似有不满,这嫌弃的目光女娃从不少见,只是他没多说什么,掏出个红囊打赏给了老妪,妇人高高兴兴捧着东西离开了。
徐管家又叫来一个下人,让她带姜淮去厨房吃点饭。
“帮她梳洗得干净些,免得在夫人面前失了礼。”男人交代完话便倨傲地仰起头离开了。
今日元宵,又是二更天,厨房早没了人,下人点着一只红烛,才找到些吃食。
“都冷了,你等我热热再吃。”
“不用了,我可以吃的。”见到那半只烧鸡,姜淮早就忍不了了,一把扯过鸡腿大口大口咬了起来。
今早醒来只吃了一个包子就一直饿到现在,她哪在乎到底是冷是热。
最后一个鸡骨头江淮没舍得扔,嘎吱嘎吱连着骨头一起咽下去,终于满足地打了一个饱嗝。
脸上早被吃得一脸油腻,她满不在乎地用袖子擦去,下人瞧见她那黑漆漆的袖口,只拉着人的手腕带她去偏房沐浴。
姜淮洗了个干干净净的澡,下人却不知道要把她安排在哪里睡觉。
见她苦恼地挠着头,她表示自己睡哪里都行,给床被褥就行。
“那可怎么成,天冷成这样,你不得被冻得生病。”最后,她是和这下人挤在一处睡的,这是她第二次感受到陌生人带来的暖意。
听见耳边传来平缓的呼吸声,姜淮钻进被窝里,从小衣中掏出那条金链子。她试着戴在自己手上,却找不到扣子,无奈只能重新塞回衣服里。
待小娃闭上眼睛,宣德门下那幕又重现眼前,他穿得富贵,该不是普通人吧,也不知道他叫什么……
奉华寺的行者敲着木鱼从沈府面前走过,已是三更天了,偌大的沈府依旧灯火通明。
当家主母沈夫人正陪爱女说着话,妇人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发髻,一脸怜爱。
沈青容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容貌秀丽,气质典雅,哪里都长得合她心意,又因仪态大方,得皇后喜欢,有意将青容许配给太子。
今日元宵,皇后特令沈青容作陪,也是故意给二人找个见面的机会。
等沈夫人问起太子如何,青容两颊泛红,原本落落大方的女儿也扭捏起来,沈夫人就已经知道她的心思了。
“小时你们还会说上一两句话,大了大了倒生分不少。”妇人叹道。
“不过太子也一直是个稳妥的,今日叫人给你送衣裳,说不准也是心悦于你。”
听了这话,沈青容有话要说,却又生生咽了下去,一丝落寞上了眉头。
她也算和裴璟从小长大,如何不知他温柔妥帖,可是这份温柔却不独属于她,皇后将他教得极好,对任何女子无不是尊重呵护,即便是换了别人也是这般。
沈夫人没在多说,让女儿早早睡下,等回了院子,却见徐管家已在门外等她。
“那孩子已经来了,夫人可要瞧瞧?”
原本慈眉善目的妇人一下子变了脸色,厌恶的神色使她的面容呈现出一丝扭曲,丈夫背叛自己的证据现在**裸地摆到了面前,她压下恶心,冷硬道:“不用了,明个儿一起等老太君发话吧!”
第二日天未明,姜淮被带到了书房。
从下人住的屋子再到书房,不知穿过多长的回廊,回廊两边是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足足走了半炷香的时间才到那里。
沈府的豪气她今日算是见识了。
姜淮一直不敢抬头,畏缩的样子让陶太君有些看不起,果真是卑贱的妇人生的孩子,上不得台面。
“今年多大了?”
姜淮小声答:“七岁。”
七年了啊,当年那个贱女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守在沈府门口,想要借此逼沈复年认下这个私生女,她最恨受人胁迫,让人把这对母女打走,可兜兜转转七年,那孩子还是进了沈府的门。
老太君点点头,又问道:“你娘都养了你七年了,怎么又突然不养了。若是缺银子也好说,我们再送去就是。”
姜淮却是说不出话了,只摇摇头,又开始咬紧嘴唇。
她一难过就会咬紧嘴唇。
那个被称为娘的女人让她在村里做了八年讨饭的人,吃了上顿没下顿,有多少钱也会被她拿去赌完。
今年她为自己找了一个下家,是个死了妻子的屠夫,屠夫可以娶她,却是不能带着个拖油瓶来。
她再一次被抛弃。
直到来了个老妪,说是沈府叫她来接姜淮的。
女人当然高兴,两手一拍就把女儿送走了,临走前,她还靠在小门房边,对姜淮讥笑道:“去吧,去吧,去上京城当大小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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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高楼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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