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珂快马加鞭往府中赶。祖父就阿爷一个独子,本也入朝为官的好料子,偏生不恋官场繁华,痴迷于山川游记与风土考察。宋珂六岁那年,阿爷执意要去西南探一处未被记载的溶洞,带着两个仆从出发后,便再无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阿娘生他时难产,落下病根,缠绵病榻半年,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寒冬,撒手人寰。
那年阿兄宋璟刚满十岁,一夜之间褪去稚气,一边认真课业,一边接手家中产业。——祖父忙于朝中政务,无暇顾家,祖母一心礼佛,不问俗事,宋珂的衣食起居、学业管教,全靠阿兄一手照料。全府上下都知道,宋珂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怕大哥宋璟。
九岁那年,春日里暖得人心发懒,宋珂实在厌学,便装病赖床不起。丫鬟劝、管家哄,他死活不肯起身。恰逢宋璟从城外马场回来,一身风尘未洗,径直走到他床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没等他撒娇求饶,宋璟手中那柄驯马用的牛皮鞭,便不由分说地抽了下来,带着破空的脆响。一鞭下去,后背火辣辣地疼,宋珂当即从被子里弹起,哭嚎着“阿兄我再也不敢了!我这就起来读书!”,手脚并用地想躲开,却躲不过接踵而至的鞭子,每一下都抽得结实,疼得他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仆从们吓得跪了一地,连连磕头求情,最后还是祖父闻讯赶来,一把拉住宋璟的手腕,好说歹说和稀泥,才拦住了他,否则他那天非得被抽得下不了床。
打那以后,宋府最顽劣的小公子,再也没敢逃过一次课业,哪怕是刮风下雨、头疼脑热,也乖乖坐在书桌前。这回好不容易盼到阿兄外出处理江南的田产事务,没人管束的宋珂如放虎归山,日日呼朋引伴、打马游街,要么去赛马场赌输赢,要么去勾栏听小曲,把课业抛到了九霄云外。没承想好日子没过几天,竟传来阿兄提前回京的消息。他心里慌得不行,若是能赶在大哥进府前坐回书桌,装模作样地翻几页书,说不定还能蒙混过关,免去一顿责罚……
思绪间,他忽然想起城门口撞见的那个倒霉呆子:发间乱捆着几个小辫儿,碎发贴在汗湿的额角,灰扑扑的短葛卷着裤脚,露出的小腿沾着泥点,模样狼狈得很。可那张脸却过目不忘——表情恹恹的,带着几分没睡醒的慵懒,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藏着两颗星星,容貌清秀得不像破落户,反倒像哪家养尊处优的少爷,只是眉宇间多了些市井的烟火气。宋珂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张脸,一时却想不起来,只觉得那双眼睛太过特别,让人没法忽略。
眼看朱红漆色的宋府大门就在前方,门口的石狮子威严矗立,宋珂心中窃喜,双腿一夹马腹,催马疾驰而去,马蹄声急促如鼓点。
另一边,李秧正一瘸一拐向东市挪动。想着今儿扭了脚,正好给好心的妇人小姐们卖个惨,说不定能得些赏银,买俩刚出锅的热包子。一想到包子的香气,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忍着痛加快了脚步。
“快去看啊,魏家班要演胡旋舞了!”“还有踏索耍猴,去前街瞧瞧!”
街上人潮往一个方向涌——他倒忘了,今儿是魏家班演出的日子。按道上规矩,演出时看官们的赏银只能归班子,他们这些散人只能避开。可今儿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他也跟着挤了过去。
还未走近,就听见一阵密集的铃铛声,叮叮当当,清脆悦耳,随着风飘过来。他费劲地挤进前排,只见场中央站着一个胡儿,身着玄色薄纱衣,衣料透光,隐约可见底下的肌理,细银链束着纤腰,四肢都缀着小巧的铜铃。他随着鼓点旋转起来,金黄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像撒了把碎金,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眉眼弯弯,格外讨喜。可李秧却看清了,他眼底藏着一片沉寂的幽绿,像无波的古井,与脸上的笑意格格不入。
直到那胡儿与他对视,眼底骤然泛起涟漪,脚下动作微乱——李秧猛地愣住,这竟是绿波!
早几年,魏家班主看李秧身姿清瘦、体态轻盈,是个学踏索的好苗子,便收留了他。李秧在班子里混了半年,却实在吃不了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苦,一味偷懒耍滑,什么技艺也没学会,连最基础的平衡都练不好,自然没资格上台演出。班主渐渐没了耐心,言语里多是挖苦,李秧也觉得无趣,便主动离了班子自讨生路。绿波便是他在班子时捡回来的:那天李秧年纪最小,被派去河边浆洗班里众人的衣物,远远望见上流飘来一团杂布,想着或许能挑拣些能用的布料,便挽着裤脚蹚水捞了起来。没承想那杂布竟裹着个孩子,约莫六七岁的模样,小脸惨白,嘴唇发紫,胸口却还有微弱的起伏。
那孩子醒过来后,一双幽绿的眼眸静静打量着周遭的人,睫毛纤长,皮肤白皙,美得让人失神。可大家很快发现,他是个哑巴,无论怎么问,都不肯开口说一个字,只用那双绿眼睛静静地盯着人,看得人心里发毛,渐渐就没人愿意逗弄他了。班主却视若珍宝——京中杂耍班子以有外族人为荣,他早就看不惯后街赵家班有个昆仑奴便四处炫耀,如今得了这么个玉似的小胡儿,正好用来撑场面,便把照料绿波的活儿交给了最“清闲”的李秧。李秧见他眼眸像深潭绿波,便借说书人讲的“石潭绿波”的桥段,给取名“绿波”,总算结束了大家对他“胡儿”的称呼。后来李秧离了班子,与绿波便断了联系,算来已有两年未见。如今绿波身量拔高了不少,脸上的婴儿肥褪去,轮廓变得清秀,舞步矫健灵动,显然是下了苦功,这竟是他的首次正式登台演出。
看了片刻,李秧转身欲走——今儿时运不济,怕是捞不到油水。刚离了人群,肚子又咕咕叫起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拐进了泰丰楼。
泰丰楼的掌柜上官盈,是个白白净净的年轻公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他生得弯眉圆眼,嘴角天然带着笑意,梨涡浅现,哪怕没表情的时候,也透着几分温和。今日他穿了件天青色宽袖衫,里面衬着艾绿窄袖袍,发间簪一支细纹白玉簪,玉色温润,与他的气质相得益彰。不知情的人见了,都当他是个饱读诗书的秀才,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这上官盈心思缜密、手段圆滑,是个极不好惹的主,少有人能在他手里讨到便宜。
他正低头点算银钱,抬眼瞥见李秧,头也不抬地打趣:“哟,李大少爷来了?往日见了魏家班躲都来不及,今儿怎么像硕鼠出窝?还搞了一身伤,莫不是被猫捉了?”
“盈爷大慈大悲,别打趣小的了!”李秧凑到柜台前,手一伸就从他发间摸出支玉簪花,笑盈盈递过去,“小的就是只哈巴狗,只求掌柜的赏口吃食,往后鞍前马后听你差遣。”
上官盈合起手中的折扇,用扇柄轻轻挑起他的下巴,左右打量了一番,目光在他脸上的擦伤和掌心的布条上停留片刻,嘴角的笑意未减,语气却认真了些:“市井伎俩别用在我身上,你这点小聪明,在我面前还嫩着呢。”他收回折扇,淡淡道,“好心劝你一句,仔细着你这张脸——贵人们愿意给你漏点银子,多是看在你这张爷娘给的好皮囊上,伤口可别留了疤,不然以后讨赏都难。”
李秧忙堆起讨好的笑:“就知道盈爷疼我!我这都饿得走不动道了,能不能赏点热乎吃食?”
“你这小鼠怎么总填不饱肚子。”上官盈摆了摆手,“去后厨让张厨子给你弄点吃的,吃饱了来寻我。一个时辰后,替我去西市送个口信。”
李秧喜出望外,再三道谢后直奔后厨,对着热乎饭菜胡吃海塞了一通。吃饱后他顺手帮后厨洗了碗、擦了桌子,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便又来找上官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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