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庆奉三年,七月。
入了夜,天热得一丝凉风儿也没有。虽临着河,一旦出了青玉阁的门槛,没祛暑的冰镇着,不多久,折柳仍是热出了一鼻尖的汗,也不爱临门与浮浪子弟调笑了,扭身回了厅堂,招呼一个盛装仙姿的姑娘迎门揽客,自己一路行过满是朱栾花水幽香的侧厅,转了两回竹香浮隐的廊院,上得一处小楼,打鼻儿扑来满屋莲花沉的浓浓盛香,若不是有冰镇在四角,祛了暑气,折柳不定得熏背过气去。
“这香是怎么弄的?必是火调大了!”她抽出绫帕拭汗,又得小心着别晕了妆粉,心烦气躁,蹬得脚下木梯嘎吱直响,“七郎!七郎!又猫哪儿躲懒去了?你那炭是怎么安置的……”
二楼转角匆匆奔下来了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子,皂色短衫,裤腿挽至膝盖,腰带松松垮垮,头顶诨扎了个歪髻,髻边还插了朵鲜艳艳的钵莲。
“叫你看着香,你闻闻这香浓的!”折柳劈手揪过七郎耳朵骂道。
七郎哎哟喂直讨饶,七扭八绞地要从她手下溜了。折柳冷笑着恫吓,“还偷奸耍滑,等新来的娘子调教出来,我必将你退还给你老子,你再不要来了!”
半晌她把他扔到一边,那小厮揉着耳朵一溜烟下楼。折柳还听他咕咕哝哝:“新来的娘子会调香,可不见得就给你调,哼……”
下得一串楼梯,又被折柳叫住:“回来,这花儿谁给你的?”
七郎心惊肉跳地挨回几步,指指楼上,嘴里似含了颗石子儿,含混不清,“赵、赵大官人……赏的。”
折柳大惊失色,小声责备:“你怎么把他给放进来了?”
“他、他翻墙进来的,我也拦不住啊……”
说罢,趁着鸨儿娘发怔的功夫,撒丫子跑了。
折柳摇着扇,直觉一股火气从心底直烧到脑门,刚被凉意压下的燥意又冲了上来,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去见那不请自来的煞星冤家。
“赵大官人”是她恭维一嘴儿喊的,如今他钱银花光,便不再是什么大官人,露出本相来,不过就是个采花盗柳、偷鸡摸狗、入不得流的贼子。
上了楼,闺房的门虚掩着。折柳没好气一推而入,看见那躺自己绣床、抱自己竹夫人、翘着二郎腿闲闲散散哼小曲儿的汉子,心内气不过,抄起摆在一旁的佛手就扔了过去。
“赵芳庭!”她道,“你又来做什么?”
花太岁赵芳庭今年二十有五,却仍没家没业,成日里游手好闲,前段日子,也不知从哪里来到吴县,撒了大把银子,便结交上了折柳。两人相好一阵,但赵芳庭漫天使钱的本事比他在床上的本事还大,没一个月便掏尽了金银,一穷二白,竟还觍个脸吃她喝她的。偏这人嘴甜心腻,又有一身好轻功,软硬都拦不住他,折柳做了几次赔本的买卖,再不肯有好脸色给他了。
花太岁眼疾手快地一把接过佛手,嗅了一嗅,笑嘻嘻地跳起来,就要来亲近。折柳一旋身,腰肢利索得像条蛇,躲了过去,隔着桌儿,半真半假地和他发作,“你也算个道上有诨名儿的,老娘要嚷出去,说你花太岁镇日里在行院吃软饭,看你还有何脸面去见你那些哥哥兄弟!”
赵芳庭生了张斯文干净的脸,只是平日里酒色不离,心眼又太过活络,面相便时时带了三分轻浮,一双眼珠活得像游鱼似的,与“稳重”二字不沾边。他摸不着折柳的手,也不恼,就着桌边坐下来,给二人各斟了杯酒,推将过去,劝道:“都说‘销金帐里情意厚,鸳鸯枕上恩爱长’,我俩好歹做了一个月的夫妻,你赠我几日添头,改日我连本带利把该的银子都付了便是。”
折柳慢摇团扇,不咸不淡地笑,“改日是哪日?”
赵芳庭嘿嘿不答,只是眼儿往她绣了合欢的棠色抹胸上瞄。
房里也有冰时时供着,暑气侵不进这花果香的小楼里来,她歇了一会儿,心思转了几转,挪开薄纱的扇儿,任他瞧个真切,勾起绛红一点的唇,道:“也不需那没影儿的好处,如今倒有个现成的差事,你若是办得好了,我纵是再伺候你两个月,却也不难。”
“一文钱不要?”
“一文钱不要。”
“那我不干。”赵芳庭喝下一盏,又给自己斟上,眼波微闪,“不要钱的花茶坊最贵,你去找旁的楞头小子去。”
花太岁最是条滑不溜手的泥鳅。折柳盘算着,与他摊开来直说:“又不是叫你杀人放火。后院关着的那位,你可曾见过?”
“你不是不让见么?”赵芳庭纳罕,“再说蓬头垢面的,见了做甚?”
“不瞒你说,我实在是没辙。模样才情都是一等一的好,就是油盐不进。”折柳叹道,“你也晓得,我现今有的那些个花花草草,大多是前几年买来的,年纪小,好调·教,若说十五六的良家子,我还真没沾过,扎手。”
赵芳庭道:“这有什么,一碗蒙汗药灌下去,先破了瓜,不信她不从。”
折柳啐了一口,“那可是老娘花七百两银子买来的!这一霄囫囵过了,明日她万一吊死了呢?我找你赔去?”
“那就抽几鞭子嘛!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不成!”折柳又给否了,“鞭子板子戳子,那都要是落疤的,我还指望她给我撑门面,皮肉可不能伤损一点!”
赵芳庭便笑了起来,“你那就供着她,一日三顿,求她个十年八年,不就回心转意了!”
折柳转到他身边,菟丝子似的攀过来,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轻拢慢捻地挑·逗,道:“我想着,你不是惯会对付这些闺秀娘子么?不如……你去试试,说项说项,嗯?她若松了口,往后自有你的好处……”
最后的话越说越低,一把嗓子软得似能出水,把赵芳庭勾得心旌摇荡,待再要去摸,她却又溜得没影儿了。
他心痒难耐,却见折柳要笑不笑一双点漆眸,似烟似云举动若含情,不禁慨叹,“凭他十个八个闺秀娘子摞在一起,也没你半分风姿……”
“别只话说得好听,也给我把事儿办了。走!”
她搭来一只手,根根玉笋纤白,淡红染甲,赵芳庭揣在手里,竟像执了一段绸锦,忍不住又捻了两把,不自觉便跟了去。
下了楼梯,转过一道后门,来到人静蝉眠的后院,又穿行一道湖心桥,湖中明月、院前笙歌,赵芳庭忍不住问道:“你那娘子,什么底细,何至花了七百两?”
本朝金银价贵,寻常布衣花用,只用通宝铜钱,小者一二文,大者数百贯,使银子的反而不多。虽说官律规定一两银可与一贯钱等额,但商贾到榷货务,往往两贯才能兑足一两。而一个妙龄风姿的姬妾买卖,二百两已尽够。
折柳道:“也不止是买她的钱,上下疏通、打点才是大头。”
“嚯!”
赵芳庭只觉得有些棘手,不觉压低声音,“这么说,不是个好来的?难不成是主母发卖的贵妾?”
说话间,两人下了桥,往一溜排挂着栀子花灯的廊檐下来,橘色的光火旖旎勾缠,投下两人依依偎偎的影子。
折柳嗤笑一声,满院幽寂,竟使她也不觉热了,便道:“你也是个不能见光的,与你说了也不妨。她是个犯官之女,寻常朱门绣户都养不成的这一个娇娇儿,可不值得我这样大把银子地撒出去么?”
“官家贵女,啧,倒也……”他想了又想,直咂嘴,还是觉着不值,“反正要我,我肯定舍不得。”
脚步声在昏幽的廊下轻巧巧地没一星半点声音,折柳却又停住了步,偏过头,一双妖妖娆娆的眼眸瞧过来,里头倒映着迂回的灯火,目光既远却近,“我使这么多银钱,除了盼着她给我赚回来,还有一层报恩的意思。”
“报谁的恩?”
“她父曾对我有恩。”接近柴房,折柳便小了声,想是怕里面锁着的人听见。
而赵芳庭吃惊之余,觉得滑稽,“你把恩公之女推进火坑,这算报哪门子的恩?怕不是在报仇哈哈哈哈……”
折柳狠狠剜了他一眼,“她原本也是进教坊司的命,你又不是不知,入了乐籍,再想脱籍那是难如登天!我这儿有什么不好,小娘们都只是……”
她忽觉失言,便不再说下去。赵芳庭诨惯了,嘻嘻笑道:“只是奴籍,是不是?你对我有什么好瞒的,我又不会去官府告发你。”
两人说了一阵,到底折柳还留了点口风,没透露是哪家的良家子。赵芳庭并不多问,不过早早地提醒,“我看这满吴县,你们青玉阁的声势够盛了,你自个儿就是个一等一的行首,何必再添个烈性的小娘子?若有人价码合适,早早地给她转出去,也省却许多麻烦……”
折柳却不听他许多聒噪,拽着他一径儿拐进里头了。
开文大吉!!!
这篇的背景大致以宋朝为主,我开了个脑洞,这个世界线是郭家的大周,不是赵家的大宋(纯脑洞,没有蝴蝶效应什么的,笔力不够,还写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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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在查两宋的资料,很多内容也并不局限在同一阶段,实际上南北宋、不同时期的北宋/南宋,各方面差异也很大,所以我干脆模糊掉这些差异啦~
另外就是官制,反正目前为止宋官制对我来说也还是天书,看不懂,完全看不懂,等以后死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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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作话里会科普一些写到的东西,也会写明哪些与宋史实不相符,感兴趣的小天使们可以看看。
最后,看在我这么真诚的份上,点个收藏吧!!!我爱你们!!!(搓手,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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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朱栾花水。一种香水(对,就是和现代差不多的液体香水),用朱栾花蒸馏出来,是蔷薇水(汴京当时最顶尖的香水,大食国进口货)的平替。
2、关于chang ji。除了官方的教坊司(有人说卖艺不卖身,但推测一下不太可能),主要有两种类型:一种是驻留在茶坊、酒楼里的,这样的茶坊叫“花茶坊”,有考证说花茶坊的标志是在门外挂栀子形状的灯,这点在《清明上河图》里有画出来过;另一种就是纯粹的青楼,当时成为“行院”,但也不同于后世影视剧里热闹调笑的氛围,总体来说是符合宋朝审美的雅致清幽,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幽静民宅。
3、熏香。宋朝香文化是一大主题,感兴趣的话可以专门找来看。七郎管的是隔火熏香,就是弄个香炉,在香灰里埋一小撮炭,然后将一块袖珍的云母片之类的薄片放在炭上,薄片上放一颗合好的香丸,这样烧起来没有烟火气。但是显然,七郎放的不好,云母片倒了,香丸直接烧在了炭里。
4、香丸。折柳的香丸是莲花沉,就是用莲花和沉香制成的香丸。沉香和各类花朵制成的香料,就叫XX沉。
5、簪花。没什么好说的了,电视剧基本都科普完了,宋时男女老少都爱簪花。
6、折柳是鸨儿娘,但至于宋朝这种身份的叫不叫“鸨”,未必,这种称呼最早有资料可查的是从元朝开始的。但我找不到更多资料,所以暂时拿来用。还有说叫“虔婆”,但我没找到可靠的宋人资料,擦点边的是《水浒传》,不能算铁证。
7、竹夫人。竹条做的中空“笼子”,一般长条形,抱着用来消暑,但是我非常怀疑到底能消多少暑,反正肯定没电风扇好用。
8、平江府。现在苏州。
9、抹胸。别看名字很现代,但它以前真的叫抹胸,而且一直到宋代,也还是经常外穿的。另外,有记载,宋朝有个叫曹中甫的男子,送了一条自制的抹胸给他好朋友陈克的妻子,陈克还专门作了一首诗感谢他emmmmm
10、钱币。一贯钱=一千文,一两银子=一贯钱。但这只是理论上,实际上由于宋朝产银量低、又赔款很多之类的原因,铜钱比银子更经常使用,所以银价偏高(但有没有高到两贯钱才能换一两银子的地步呢?猜猜)
11、榷货务。官方金融机构之一,内容很多,不一一细说了,总之商人可以到这里兑换货币。
12、乐籍、奴籍。此处设定与两宋不大相符,关于良贱制度,百度资料杂乱,但糅合资料推测,北宋时尚有良贱制度,北宋法律《天圣令》中提到的“杂户”,即延续前代杂户的含义,就是贱籍。但南宋时法律上已经废除了“杂户”的称呼,也不会将罪犯家属籍没为奴婢,当时的奴婢,一般都是坊郭户(城市户口)的十中等级里,后六种的“下户”居民,实际也是良民。民间倒是存在私蓄奴婢这样的不被法律承认的“贱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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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以上及今后的科普,如有错漏之处,请宝子们一定指出来,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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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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