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沈时就发起了高热。
梦里他看到很多人,像隔着一层雾看不真切。所有人脸走马灯似的从眼前掠过,认识的不认识的。
直到他看到一张脸,长得很好看,只是眼里的焦急和担忧,和他本来散发的气质不搭。是的,不搭!他应该是闲散慵懒的贵族王爷,也可以是杀伐果断的镇边主帅。
但不能是现在手足无措六神无主的模样!!
耳边的声音也听不真切,模模糊糊时断时续。
“沈公子只是偶感风寒,不是——。请——放心。”
“他体内的——,暂时稳定住了。”
“我觉得这毒,应该是阶段性加强。”
“前段时间应该是,——的第一个阶段。”
“之后可能还会渐进加强。”
“沈公子现在身体逐渐虚弱,可能就是因为——。”
毒?!什么毒?!中毒了吗!?中了什么毒?!什么时候中的毒?!中毒会怎么?!会死吗?!
可是不想死啊?!我的月钱还没花光,我还没见钱来最后一面,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好多人没有见:小福子、宋管家、柳梦之、楚美钰、还有钱来——,还有还有
魏闻寒!!
不要!我不想死!
“不,不要——。”沈时嘴巴张张合合,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手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一个让他感到很温暖的东西,指节分明宽大有力。
耳边传来一个让人安心的声音:“乖,没事儿。不要怕,我在。”
意识一直模糊中清明,清明中模糊。一直有人再给他喂水,让他干涸的喉咙得到滋润。给他擦汗,让他身体干干爽爽。
“花大夫,他醒啦!快来!”
沈时睁开眼睛,就看见眼睛上方支着个脑袋,一脸雀跃。垂下眼睛看了看自己的手,规规矩矩放在被子里,怎么记得之前一直有人牵着他的手,难道是在做梦?!
“烧已经退了,多加调理就好。饮食清淡,注意保暖,按时喝药。”花琅嘱咐几句,就匆匆提着药箱走了。
沈时都还没来得及问下小童的情况,他看了眼铭十三。
铭十三帮他把被子盖好,轻声宽慰:“放心,没事儿。一切都好,安心养病。”
就这样,沈时又恢复之前脚不能沾地的生活。除了上厕所,他的一切活动都被铭十三禁锢在床上。
这次铭十三闭耳塞听,沈时说啥都不同意,一切都要按照他的要求来。几点吃药、几点用膳、膳食口味和菜色、房间里几个火盆、窗户通风时间、盖几床被子——。
只要没按照铭十三的要求来,他就使用一票否决权。府内的人也唯他马首是瞻!!
沈时敢怒不敢言!
“铭大人,我真的好了!”沈时做小伏低道:“您大人开开恩,让我下个床吧。”
“大夫说要静养。”
“大夫也没让整天待在床上呀。”
“大夫说不能劳累。”
“大夫也没不让下地呀。”
“大夫说要多调理。”
“打住!十三哥哥,十三大人。开开恩吧,再躺在床上,我四肢都要退化了。”
铭十三双手环胸,不容置喙道:“大夫没说让你下床之前,你都得乖乖在床上待着。”
“我不服!!我要见局座,我要上报天听,我要告御状!!”
沈时在床上整整躺了四天,第五天也就是除夕当天,铭十三终于改变了一言堂政策。原因在于,看诊的大夫说可以下床走动走动,更有利于身体恢复。
沈时直接赏了铭十三一个白眼,铭十三视若无睹。小心翼翼问着大夫要注意的细节,不放过一丝蛛丝马迹。
大夫:“沈公子的伤寒已基本痊愈,无需过于担心。”
铭十三:“可以下床?”
大夫:“可以。”
铭十三:“可以出门?”
大夫:“注意保暖即可。”
铭十三:“饮食?”
大夫:“饮食清淡即可。”
——
沈时很佩服大夫的定力,这样一连串的问题,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脸上毫无一丝不耐烦,对铭十三句句有回应,字字不落地。
见铭十三的问题问得差不多了,沈时见缝插针:“大夫,今天花大夫是有别的事情吗?”
大夫听闻,收拾的手顿了下,随即风轻云淡道:“花大夫今日有其他事情处理,所以拜托我前来为公子诊脉。”
“那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疮疫大体上得到控制,没有再一次出现大规模的感染。”
“那死亡人数呢?”
大夫看了眼沈时,眼里满是作为大夫对世间的悲悯和无奈,摇了摇头,没有出声。
其实那天看见那道如城墙般的黑雾,就应该知道这个问题有多多余,可是心里总会有一丝侥幸的心态,让自己暂且逃避现实的残酷。
沈时心里有一丝不安,他张了张嘴小心翼翼问道:“那,小童呢?”
“小童没熬过。”
沈时站在前院,裹着厚厚的披风,兜帽戴着,帽檐一圈的白狐毛衬得他的脸更加苍白。手里拿着暖手炉,脚边还放着一个火盆。
铭十三本来不同意他在院子里吹风的,但是拗不过他,他实在是不愿意待在房间,心里空落落堵得慌。
院子里下人正在为今晚除夕忙碌,不是很热闹的氛围,但是看着有点人气。
一个个红灯笼让府邸里沉闷的氛围散了很多,还有贴在门上的福字,挂在枝丫上的平安结。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也被重新休整了一番,还添上了喜庆的金桔。两盆半人高金桔,满满登登一树黄橙橙圆鼓鼓的果子,被摆放在前厅门口。
每个人都为过年忙碌着,大家的话很少,但脸上还是有着对新年的期待。
“要不——,”铭十三看着沈时欲言又止:“你坐会吧,我去给你搬把椅子。”
“没事儿,躺久了站着挺舒服。”
“你心里实在不是舒服,要不你骂我两句吧。给你解解气。”
沈时莫名其妙的看着铭十三:“我为什么要骂你?”
“我就是怕你憋在心里,难受。病刚才好一点,别又病了。”
“不会的。”
“你这样子,才让人更担心呢。”
“我又不是一个花瓶。”
铭十三看着一脸正常没有情绪波动的沈时,心里更堵得慌,焦急道:“我们不是故意不让你知道小童的事,只是那时候你正病着。”
“我明白的。”
“你明白个啥呀?”
“我明白生死有命,有些事情不可避免,试着接受就好。”沈时对着铭十三笑了笑:“放心,我没事儿。”
铭十三的心一直吊着,虽然沈时看着很像是正常的,但是正常的过分。晚膳准备的很丰富,沈时也很正常的吃,比平常吃的少点,毕竟生了场大病难免会有些影响。
他还给每个下人准备了红包,用红红的纸封着,亲手送到每个人的手上,还送上祝福语。
沈时把手里的红包递给铭十三:“你别在盯着我了,我真没事儿。”
铭十三不信:“哦。”
“王爷是不是给我准备了烟花?”
“这你都知道?”
“刘管事告诉我的。”
“没个把门的,好啦,现在惊喜也没啦。”
“有的玩,不就行了。”
“咻——”一簇火流星划破墨色绸缎般的夜幕,窜至半空,“砰——”火团绽开,金红色火星四散在空中盛开,细碎流光如同熔化的星辰。
“咻——,砰——,噼里啪啦——。”一个个烟花升起,一个个火团在空中绽放。
让原本安静的除夕夜热闹起来,硝烟的味道将满院子艾草的味道压了压,将沉闷的氛围冲淡不少。
火光映在每个人脸上,眼里都是欣喜。
晚上到底是比白天冷些,放了一会儿。铭十三就赶着沈时进屋。
沈时脸上红扑扑的,兴奋劲儿还没消退,但还是听话的进去了。屋子里很暖和,桌子上摆着各式点心和瓜果。想着今天大过年的,就让下人们不用伺候,各自回屋玩乐。
房间里就剩他和铭十三。
沈时看了一圈:“今天怎么没看到风将军?”
“晚膳前,他就走了。”
“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铭十三欲言又止:“我说了,你别胡思乱想啊。”
沈时大惊:“王爷出事了?”
“不是,王爷怎么可能出事嘛。”铭十三拉着沈时,让他坐下来:“粮草。运送的粮草被楚格偷袭了,刚好风将军距离最近,就赶过去支援了。”
“那——,现在情况怎么样?”
“没事儿,风将军过去的及时,没啥大问题。”
“运送粮草这么机密的事情,楚格他们怎么有知道的?难道——?”
铭十三压低声线:“有东西没清干净。”
沈时担忧道:“那王爷——。”
“就是怕你担心,所以才不想告诉你的。你又胡思乱想。”
“我只是——。”
“没啥只是的,你现在呢!就是抓紧养病,其他的不要多想。我呢,就天天看着你。”铭十三话一转:“你那天半夜突发高热,我感觉我的脑袋都在裤腰带上别着了。”
沈时被逗笑了:“那有那么夸张。”
“不夸张,一点都不夸张。”铭十三一脸后怕:“你是没看到王爷的脸色,我感觉九条命都不够他砍的。”
“王爷?他回来过?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时都烧糊涂了,那还记得那么多。”
“额!好像是的哈。”
“以后别这样吓我了。”
“我尽量。”
“尽量什么?”门外传来一道低沉的声线。
沈时一听,立马站起身打开门。魏闻寒披着玄色披风,风尘仆仆,满眼笑意看着沈时。
“王爷。”沈时有点不敢相信:“你怎么回来了。”
魏闻寒勾了下唇,柔声道:“陪你过除夕。”
水声响起,沈时拿着放在火盆边烘好的衣物递到屏风里。一阵窸窸窣窣,魏闻寒披着湿发从里面走出来。
沈时拿着帕子将他的头发包起来,小声抱怨着:“怎么能把头发湿乎乎搭在身上,会生病的。”
“那就麻烦沈美人替本王擦干净。”
沈时拿起一块温热的毯子搭在魏闻寒肩上,手里拿着帕子给他擦头发,冬天头发干的慢,沈时换了好几块帕子,头发才有个半干的。好在房间内有火盆,也不至于着凉。
“王爷,要不我给放火盆边上烤烤,干的快。”
“嗯。”
沈时拿着梳子,边梳边小心翼翼烤着,万一一不小心烤焦了,那可就麻烦了。
“王爷,我生病那天你来看过我吗?”
“嗯。”
“那你怎么不等我醒过来?”
“生气了?”
“没有!就是好久没看到了。”
魏闻寒拉着沈时梳头发的手,拉到眼前,语气不太正经道:“原来沈美人想我了。”
沈时耳尖通红,嘴硬:“没有,才不是。”
“嗯?那是什么?”
沈时低着头,抿着嘴,眼睛通红泪水在里面打转,语气哽咽:“我就是——,就是想知道你们都还在。”
一大颗眼泪落在魏闻寒手背上,接着一滴接着一滴,魏闻寒看着满脸泪水的沈时,一把把他揽进怀里,轻声安慰:“没事儿,我在。”
沈时紧紧抱着他的脖子,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我不想从别人那里知道,我认识的人不在了。明明前几天还在一起,还答应帮他贴春联。可是——可是——。”
“他还那么小,才十岁。为什么要把他带走。”
“他只是想救人,救人难道也有错。”
“为什么好人没好报。”
“他还那么小,还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世界。”
“他只是一个孩子。”
魏闻寒抱着沈时,任由他的泪水打湿自己的后背。手轻轻抚着他的背,轻声安慰:“别怕,没事的,都会过去。乖!”
沈时抱着魏闻寒,终是把压抑的情绪发泄了出来。他也不知道问什么,就是看到他就觉得自己可以哭了,可以跟他说自己不开心自己伤心。
他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泪水一个劲儿往下流,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么会哭。
可他就是想哭!
哭得嗓子都哑了,鼻尖通红,眼皮发肿,鼻子一抽一抽的。
魏闻寒还是抱着他,没有一丝不耐烦,轻声安慰他:“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我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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