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69年6月,刚从英国刚飞回桑□□尔的陈述迎来一位客人,来客姓宋,是他求学阶段的资助者,老人已是杖朝之年,由管家扶着登门,道歉说来的冒昧。
陈述便把手边的行李箱收起来,要助理去拿柜子里的金骏眉请宋凤舒老先生尝。
“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宋老再三叹着气,“我但凡有一点办法,怎么好来拜托你。”
“您太客气了。”
“是我那个不肖子,他在要我的命啊,”老人握着杖头,手和声音一样颤抖,“这点家丑,你们都知道,我不藏着了,自打他姆妈走了以后,他变了一个人一样,家也不回了,住个旅店还叫纽约的差佬抓进去了,他现在怎么好呀,我要安排他出来,他还不肯见人。”
“西河现在还好么?”
“大状讲没什么事,你同他是过命的交情,我实在没办法,想了一圈,阿述,你是最靠得住的,我只能来拜托你了。”
陈述便问事情怎么发生的,镇定又冷静,眉眼同30年前没什么差别,一看是成事的人,宋凤舒只恨这不是自己的儿子,偏一个混世魔王托生到家里,自打四十四岁有了这么个儿子,没有一天不操心,操心到人都走不动了,这魔星家不成、业不立,还跑去蹲大狱,怎么样才好,拿他没有一点办法。
听完经过,陈述走出去打电话,时势相异,宋凤舒只好等,口不知味的沾沾唇,目光虚落在半空中,神思不属。
不多时,陈述走进来,说最近紧张,有些不好办,他飞去纽约看看。
“一阵一阵的运动,这是撞枪口了,我一定尽力而为。”
然后刚收进去的行李又拿出来,要往旧金山机场赶,公司的会议改期的改期,或者坐在车上就开始交代。
“曼哈顿有一套房子么?”
“四年前置办了一套,我现在联系人打扫。”
“菜也买好,去唐人街买,准备点中餐的材料。”
飞机上,陈述没有想此行的目标,真怪异,不知是屏蔽成了习惯,还是下意识的逃避,他脑子里出现的竟然是宋老先生岣嵝的背影。
他第一次见宋先生,宋先生还很高大,山一样可靠,轻而易举的解决了压在他身上的石头,让他可以继续他的学业。
宋先生常常过问他的功课,还会给他回信,肯定他不值一提的想法,他经常想如何回报这段恩情,宋凤舒却笑着说,“你只管这样去帮其他人,就算报答我了。”
“那是另一桩事,伯伯,我会报答你的。”
“好志气,我等你。”
这份承诺真难啊,几乎让陈述舍了自己的命,他执著的坚持着,没想等到宋凤舒上门的一天,他回忆着老人的表情,在记忆中翻来覆去的琢磨,没有琢磨出结果。
陈述飞了4200公里,去纽约把宋西河捞出来,6月的天,宋西河穿一身长褂子,头发留的长,披在肩上,时间对他如此仁慈,不舍得给他留下一点痕迹,两个人沉默着对视,一前一后的走出警察局。
这就是他们六年来第一次见面。
陈述上了车,宋西河却擦着车走过去,他不肯上车。
陈述坐在驾驶室按喇叭,宋西河就置若罔闻地自己往前走。
这情理之中的场面让陈述耐着性子开车在后面慢慢跟——他不做任何预料,所以不存在落差——跟到宋西河不走了,收拾好表情去问他:“跟着我做什么?”
“等你跟我回家休息。”
“……”
“我可以一直跟下去。”
2
宋西河同陈述的第一次正式见面是1956年,彼时,陈述刚从实验室下班,除去过于夺目的外貌,他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职工,穿着白色衬衫,带着一身疲惫走出公司大门。
“学长!”
“宋西河?”
“学长还记得我,”宋西河亲热的凑上来,同陈述握手,充分表示他乡遇故知的喜悦。
“你这时候不该上课么,怎么会来山景城?”
“我现在是见习记者,”宋西河亮了亮工牌,“追着大新闻过来的。”
“你想通过我追到这个大新闻。”陈述平静的点明,“威廉很忙,你恐怕要失望了——找我也不行,我都见不着他。”
“那太好了,管他的大新闻,让主编愁去吧,学长,快请我吃饭,你可是东道主。”
****
“我这个东道主不称职。”
陈述是刚到纽约,只能叫了一桌子菜,桌子不长,够情侣挨着头说话,珍珠米煮得火候正好,他为宋西河盛一碗,刚递过去,宋西河眨了眨眼,避过饭碗,低下头去夹菜,尝过不两口又放下筷子,觉得胸口梗得慌,口里也塞了棉花般闷住了,提不起讲话的力气。
陈述跟着收了筷子,他应该很饿的,却同样吃不下,只好笑着重复,“我这个东道主不称职,要你吃的这么寒酸……”
“不关菜的事。”宋西河截断他的客套,“年纪上来,不比过去的好胃口而已。”
“我明天给你做点别的,豉油鸡可以么?”
“不必了,不好耽误你的时间。”
陈述看住他,等到宋西河忍不住这样的沉默,被他抓住视线,这才慢慢的笑起来,“不耽误,好几年不见,我想做点东西给你吃,可以赏面么?——不讲话,我当你应允了。”
于是陈述带宋西河回主卧休息,他把人一直送到床边,又发出邀请,“明天吃过饭,可否同我出去走走?——好,我当你应允了。”
应允了许多桩事体的宋西河陷在被子里,难得做了好梦,陈述拿着文件坐在床尾的椅子,他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沉睡的宋西河,仿佛回到6年前、10年前,这个人离他这么近,从梦中走到现实,走到他的床上。
“西河。”
他无声的念了念这个名字。
床上的人似乎心有所感,皱着眉动了动,长长的发搭在脸上,不一会儿,头发被抚开了,明秀的眼睛此时闭着,表情很平静,浅色的嘴唇没有再吐露尖锐、抗拒的言辞,陈述就又笑了一下。
“西河,我想吻一吻你,可以么?——好,我当你应允了。”
陈述靠近对方颤动的眼睫,低下头,吻在宋西河露出的掌心,“明天见。”
3
自从在公司门口见面后,陈述和宋西河见面频繁起来,偶尔邀请宋西河到租的房子吃饭,吐露一些工作上的故事,作为宋西河的新闻素材。
“最好不要把我名字记上去,我希望自己的名字是学术论文的一作,而非绯闻头条的消息提供者。”
“为什么不可以,‘知情人陈述先生提供了黛娜木屋聚餐的照片’,非常好听。”
“黛娜木屋?”
“对呀,我问餐馆老板要来的底片,你在上面非常帅气,学长,这张刊出来你会成为最迷人的科学家。”
“敬谢不敏。”
“你在算什么?”宋西河合上手稿,凑过来看陈述的图纸。
“……没什么,打发时间。”
——这是集成电路的设计方案,在实验室基础工作毫无挑战性的情况下,工程师们纷纷寻找着新的出路,而这个出路在明面上被否决了。
当然,不会只有一个出路,罗伯特的隧道二极管也被否了。
每一条出路都被堵死。
条条大路通罗马,可罗马现在关了上门。
陈述同其他人是冲着晶体管之父的名头加入的这个实验室,事情的发展跟他们的预期天差地别。
当初在学术期刊上看到代码分析出是招聘信息的乍见之欢,发展到现在,快乐已经变成消磨殆尽。
扩散型硅晶体管需要商业化,肖克利拿到投资以后将资金全都挪去做自己的研究,时至今日,陈述等人的辛苦付出也没有等来量产——自然,更不存在做研究的机会。
这些苦恼被陈述吞了下去,他望着兴致勃勃的学弟,转了转笔,“你要一起来算算?”
“敬谢不敏、敬谢不敏。”
****
宋西河睡够起来,天光已经大亮,他是被食物的香味唤醒的,屋外陈述正在打电话,见宋出来,冲他点点头,马上挂了线。
“蒸了一笼包子,你垫一垫。”
这个对话太日常,太熟悉,让宋西河下意识问,“有喝的没有?”
“牛奶。”
宋西河怔愣一下,只能去冰箱拿牛奶来掩饰自己的懊悔,习惯性拿了两个杯子,又习惯性放回一个,这一次他不用放回去了,于是他久久盯着这个透明的玻璃杯,而玻璃杯只是无动于衷的跟他对视。
陈述从厨房端出包子,走到桌前,两杯牛奶已经倒好,他给宋西河碟子里夹了一只肉包,“将就吃,等农场里的猪出栏了,我再包一次,比今天的好。”
“再说吧。”宋西河挂上假笑,刺了一句,“你不见得这样有空。”
“公司渐渐走上正轨,不忙了。”
“公司的事不忙了,也该结婚。”
“那你呢?”
“我什么?”
陈述问他,“你怎么不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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