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症在青蒿药方的控制下逐渐收敛,军医营的咳嗽和喘息声终于轻缓下来。
边塞的春日从不安宁,风沙刚歇,战鼓又起。
五日后,前锋哨骑传回急报:匈奴右贤王残骑袭扰后方辎重线,人数虽少,却如附骨之疽。
霍去病点轻骑八百,亲自率队出击清剿。
出击在黎明前,归来在午后,带着塞外粗粝风沙,裹挟着隐约血腥气。
苏鉴微在军医营清点新到草药,辕门外忽然传来马蹄杂沓,伴着士卒低促禀报。
她指尖动作未停,余光瞥见赵破奴快步走来,神色凝着几分凝重。
“苏姑娘,”赵破奴站定,声音压得略低,“将军追击时被流矢擦伤左臂,虽无大碍,需清洗敷药。医工忙着处置重伤弟兄,抽不开身,将军吩咐让你过去。”
苏鉴微心头蓦地一紧,指尖无意识攥紧掌中甘草。面上却未露半分,垂眸应道:“诺,我这就去。”
她迅速净手,从药箱取出干净麻布、一罐酒浸的伤药糊——以白芨、地榆捣制,止血消炎,又拿了小瓶淡盐水,是她几日来用粗盐反复滤制的,比生水稳妥些。
中军大帐比预想中简朴。
一张铺着羊皮的矮榻,一张堆着简牍地图的木案,帐壁悬着弓剑,再无多余陈设。
帐内光线偏暗,唯有帐帘缝隙投进一方明亮日光,尘埃在光柱里无声浮动。
霍去病未着甲胄,穿一身深色右衽袍服,坐在矮榻边。
左臂衣袖割开至肘上,寸余长的伤口皮肉翻卷,沾着沙土与暗沉血痂,幸而未及筋骨。
他右手用布巾按着伤口止血,神色平静如常,仿佛那伤与自己无关。
脚步声惊动了他,抬眼望过来。
“将军。”苏鉴微在榻前三步站定,俯身躬身行礼。
“嗯。”霍去病放下布巾,声线简短,“有劳。”
苏鉴微上前,将器物搁在榻边矮几。借着帐外天光细看伤口,创面沾了沙土,需先清理。
她拿起淡盐水,用麻布蘸湿,抬眼轻声道:“将军,清洗伤口会有些疼。”
霍去病没说话,只将左臂往前伸了伸,下颌微点。
他的手臂线条紧实,是经年日晒的麦色,匀称的肌肉线条此刻因失血微微绷紧,透着藏不住的力道。
苏鉴微定了定神,摒去杂念,指尖捏着麻布,极轻地由内向外拭去伤口周围污迹。
指腹难免触到他的肌肤,温热的触感,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韧性劲道。
清理创口时,她动作更缓,屏住呼吸用磨制光滑的竹片,细细剔出嵌在皮肉里的沙砾。
每一下触碰,都能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却始终一声未吭,呼吸都未乱半分,只目光沉沉落在她手上。
清理妥当,她打开药罐,深绿色药膏散出浓郁酒气与草木苦涩。
用竹片挑起适量,均匀敷在伤口上,动作放得极柔,怕加重他的痛感。
帐内静极了,只剩药膏涂抹的细微窸窣声,伴着帐外远处隐约的操练号子。
日光缓缓偏移,将她低垂的侧影拉长,投在榻边的羊皮上。
敷好药,她取过洁净麻布条包扎。
缠绕时需绕过他的手臂,两人距离骤然拉近。
她能闻到他身上未散的风沙气,混着淡淡血腥与汗意,还有年轻男子干燥炽热的体温。
发顶几乎擦过他的下颌,呼吸微滞,手上动作却未停,缠绕、打结,利落又妥帖。
系好最后一个结,她退开半步,轻声叮嘱:“伤口不可沾水,三日一换药,近日勿让左臂用力过度,免得崩裂。”
霍去病低头看了眼包扎整齐的臂膀,动了动手腕,试出松紧合宜。药膏的清凉压下了火辣痛感,包扎力道刚好,稳固又不碍血脉。
“多谢。”他应了声,目光移到她手上。
苏鉴微一怔,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才见右手食指中指沾了点墨绿色药汁,该是挑药膏时不慎蹭到的。
她抬手想用衣角擦拭,却见霍去病拿起榻边那块干净布巾,递了过来。
布料粗糙发白,边角却熨得平整。
苏鉴微顿住,抬眼望他。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惯常的冷冽,只把布巾又递近半分,声音不高:“擦了吧。”
“……谢将军。”她双手接过布巾,垂眸细细擦去指尖药渍。
布巾上似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浅浅的暖,漫过指尖。
【叮。人物‘霍去病’隐藏词条解锁。】
系统提示音在脑海轻响。
【隐藏特质·温和细腻】:元狩二年春,陇西军营。目标受伤,宿主为其处理伤口。期间目标主动递过干净布巾,示意宿主擦拭手上药渍。此为系统中枢首次捕捉到目标对非亲属、非核心部属流露的、超出必要礼节的细微关照行为。记录存档。
苏鉴微叠好布巾放在矮几上,强行压下心头莫名的涟漪。
收拾好药具,再次行礼:“将军若无其他吩咐,民女告退。”
“去吧。”霍去病收回目光,重新落回案上地图,右手拿起一支竹筹,点向某处。
苏鉴微退出大帐,午后阳光刺眼,她眯了眯眼,抬手虚挡。
指尖似还残留着那点微不可察的暖意,顺着血脉悄悄蔓延。
她快步走向军医营,将那些浮动心绪,连同药膏与布巾的余温,一并收进医者本分与系统任务的框架里。
当夜,苏鉴微给未愈的疫症病患送药。
路过营帐后方阴影处,隐约听见压低的交谈与碗碟轻碰声。
她本无意停留,却瞥见两名火头军,正将几陶钵未动的肥美粱肉倒进泔水桶,嘴里嘟囔着:“……太官送来的御赐粱肉,将军没动几口,赏下来咱们也不敢擅食,放久了也是浪费……”
不远处矮帐旁,几名轮值下来的士兵,安静地围着一小罐稀薄的粟米粥分食,昏黄火光映着一张张年轻却疲惫的脸。
苏鉴微脚步微顿,心头掠过复杂的了然。
史载霍去病“少而侍中,贵,不省士”,说他出征时,皇帝派太官供其饮食,可即便食物腐坏,其也不分给饥饿的士兵。
可眼前所见,那些粱肉或许不是他不愿分,而是御赐之物关乎礼制,随意赏人恐逾矩招疑。
而士兵手中的稀粥……她忽然想起,傍晚似听见赵破奴带人,悄悄送了几袋粮食到士卒营区。
她没再多看,端着药碗悄声离开。
心中那个冷冽英挺的少年将军,渐渐褪去史载评语的单薄,又添了一笔浓淡难辨的色彩,多了几分不为人知的分寸与考量。
夜渐深,中军大帐的灯烛依旧亮着。
霍去病换了宽松深衣,左臂伤处隐隐作痛,却不妨碍他审视漠南水草地略图。
赵破奴悄声进帐,禀报完军务,迟疑片刻低声道:“将军,那苏氏……敷药包扎手法老道,不似寻常边塞女子所学。”
霍去病目光未离地图,淡淡应了声:“嗯。”
赵破奴见状,便知他心中有数,不再多言,行礼退下。
帐内重归寂静。
霍去病放下竹筹,右手无意识抚上包扎的布条,清凉感漫过肌肤,痛感已轻。
他想起午后那双专注的手,稳而轻柔;想起她叮嘱时微蹙的眉,带着认真的关切;想起她接过布巾时的怔愣,眼帘轻垂的模样。
确实不似寻常。
但眼下,能治病敷伤,沉静且知分寸,便已足够。
他吹熄大半灯烛,只留案头一盏。
昏黄光影中,挺拔的身影投映在帐壁上,与弓剑的影子交叠。
远处传来守夜士兵的交更梆子声,沉浑悠长,一声声敲进边塞无边的春夜里。
赵破奴:西汉武帝时名将,早年流落匈奴后归汉,骁勇善战,为霍去病麾下核心悍将,随其参与河西、漠北等关键对匈战役,因功封从骠侯,是霍去病信任的得力部下,两人为紧密的主将与心腹战友关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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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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