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太矫揉造作了。”
睚眦买了两捧蓝色的郁金香,郁金香刚买来的时候娇艳欲滴还带着露水,现在已经染上了各种各样的调料香气。她一个下午光顾三家馆子,买了不下十几种街边小吃,对帝阳人民的业余生活做出了极大的肯定。
被提醒的时候,睚眦正在被刚出炉的章鱼小丸子烫得哈气。和凛克制了音量,一只鸟在闹市口吐人言实在古怪。但是看见睚眦哈气,她还是忍不住奚落:“你也会被烫到么。”
“我只是为了增强代入感。”
和凛不想扫她的兴,尽管萧若煊像木头一样跟在睚眦身后已经引起不少行人的侧目了,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他的行为完美契合了世人对暗卫的刻板印象:存在感低、且沉默寡言。她只是好奇,睚眦一直吃吃逛逛,那她特意拉着一个拖油瓶来帝阳,有什么非做不可的理由?
何况萧若煊总归要消失,届时,难不成此龙真的准备做个良民,金盆洗手归隐山林了么。可惜现在她自身难保,这种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和凛难得有忘却当下的冲动,抖抖翅膀,吃下睚眦喂来的木鱼花,干脆今朝有酒今朝醉罢。
龙居然不爱吃木鱼花。少女把每一片薄如蝉翼的木鱼花都兢兢业业挑走,一口一个,纸盒里的章鱼小丸子很快消失殆尽。
她当然不怕烫,睚眦的真身可以直接生吞岩浆,但问题是她正在用和凛的身体,龟缩在一只鸟里面,和凛的喉咙幻痛了。
走着走着,前面就是中心广场的巨大雕塑,尽管有许多花样繁杂的暖帘遮挡,依旧能看见青鸟头顶的翎羽,工造华美,栩栩如生。
“去江边听戏么?翠翘楼很有名的。”
和凛准备找个地方给大家打发时间。
“行,本尊宠宠你。”
睚眦的回答令她沉默了一瞬,但是联想到其龙天生尊贵,对万事万物都是一种“本尊愿意踩你一脚就是你的荣光”的心理,这么千万年下来龙性已经无法矫正。所以她说这句话,未必是出于一种油腻的装模作样,而是天性使然,真心实意地这么想。
睚眦上楼,萧若煊像放学被家长接走的小学生,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大堂经理一看来客打扮,就断定此女非富即贵,热情地接待搭话,领着睚眦和萧若煊到三楼戏台的正对面儿,甚至贴心地遣小童子去拿雀儿能吃的瓜子点心。
“女公子今天来的巧,台上这部演完,再接着就是我们这里最叫座的一出戏。如果有需要,按桌上的铃铛就是。”
小桌板准备妥当,经理打了个手势,恭敬地退下了。
睚眦没看过人演的戏,她好奇地问童子:“你们这最叫座的是什么?”
小孩子口齿伶俐:“是帝阳著名的戏文,今周卜算子,流传甚广,作者佚名。”
“名字怪长的......算了,先来一份炸鸡柳。多放海苔。”
睚眦在那张叠了好几层的菜单上匆匆扫了一眼,选了参考图片最直白诱人的小食。
“我海苔过敏。”和凛提示。
“没关系。有我在。”睚眦轻松地说。她的反射弧绕地球一圈后,大惊失色,“你怎么会过敏?!”
“很奇怪吗?”
“唉,废物白泽血裔。”
是可忍孰不可忍。山雀在桌子上“噗”的一声。
苍天可鉴。这只山雀真的有在忍着了,但违背客观规律的事非人力可以修改。
睚眦笑够了,随手用袖子擦掉。
演员的台词通过扩音器传送到戏院的四面八方,现在上演的这一部并没有歌舞这些华丽的形式,只是用琵琶小调做背景音乐。
舞台下方有一个完整的乐团,此刻乐手寥寥,但空的位置上摆放着不同的声部、乐器铭牌,坐着人的地方,有竖笛、扬琴、唢呐,大约转场时也需要音乐切入。
戏台前的巨型帘子用丝绸束起,后面却不曾有背景布——这是翠翘楼的一大特色,更换道具、人员候场进出的空间被安排在舞台两侧。戏台完全临江而建,演员退后十步,再翻过水晶护栏,就能掉到涛涛大江里去了。
别出心裁的是,流动的江水赋予音乐一种微妙的形态与风味,于是文人墨客都爱来这里听戏,但具体这戏妙在哪里,大家也说不出来。
一传十,十传百,翠翘楼也就稀里糊涂成为了当地的龙头。
和凛蹦到桌子上,听了几耳朵就明白这是一个狗血俗套故事,哥哥弟弟爱上同一个女人,兄弟阋墙,同室操戈,这是最受欢迎的。
弟弟是男主角,哥哥只是个陪衬。所有的戏剧冲突和人物独白都安排在弟弟身上,编剧给了他低贱的母族、卑微的童年、遍体鳞伤的前半生、烈火烹油的官场之路、爱而不得的结局。从弱至强,翻身农奴把歌唱,在通俗写作中可谓是一招鲜,吃遍天,凡域小说按着这个模板写,就没有失手的时候。
看到弟弟做了大将军,最后举兵谋反的时候,睚眦终于笑了出来。编剧写得爽,大约把脑子也丢了,只管观众喜不喜欢看,不管会不会被萧鹤庭暗中敲打。底下看客在抚掌叫好,恨不得是自己做男主角,功成名就,一统四海。
她乐得仰倒:“要是本尊将这凡域四州九郡上上下下都砍过来,他们是不是也喜欢我、也怜爱我、也称颂我?”
和凛忙着用山雀灵巧短小的舌头嗑瓜子,她含糊道:“那不成。写在文艺作品里的他们喜欢追捧,真的可不行。”
“人能一统天下,龙为什么不行。”睚眦努努嘴。
“你也是反派角色啊。”山雀叹不了气,和凛跳过来,“真有那么一天,你拿灭魂掌拍死我吧,我入魔了也能挡你一挡。”
她循循善诱:“杀戮有什么意思?要我说,你就去寻找生命的意义,享遍天下的美景。”
睚眦眸光一暗:“怎么跟你解释呢。你拿热水烫杯子,是不是杀死了细菌?你吃蔬菜沙拉,是不是生吞了苦苣?你写字造纸,是不是砍伐了树木?你走过草坪,是不是踩扁了蚂蚁?”
“你们人族啊妖族啊神族啊,对本尊来说,就是细菌,是苦苣,是树木,是蚂蚁。拿细菌的道德标准来约束本尊,唯荒谬二字可解。”
和凛无话可说。
她回想自己年少练剑时折柳枝拟剑,与本家弟子过招,一天过去,地上散乱的都是断了的枝条。
倘若有一天,那些树上还未被折下的枝叶沙沙耳语,他们为死去的伙伴悲痛欲绝,决心组成军团报复自己,她该是什么心情?
和凛有些恼火,她好像被睚眦绕进去了。照睚眦的意思,她现在就是细菌,那又怎样?睚眦一怒,伏尸百万,细菌一怒,流血五步。她不知道如何解释,干脆嗑着瓜子继续看那出戏。
女演员选得好,的确我见犹怜,哥哥孔武有力,弟弟温雅清贵,台下的女孩们倒抽气之声不绝于耳,她们在演员一起拉着手谢幕的时候,朝着台上演弟弟的男人投花,台上的大家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女主演逗那个男人:“昭哥,余小姐每场都不落,回回都坐贵宾席,你咋一句话都不肯和人家说呢。”
她在戏里的时候,弱柳扶风梨花带雨,这会促狭地笑,反而有种动人心魄的美。
和凛看到弟弟脸红后退,啧啧称奇。
两幕剧之间休息一会。幕间有青涩的话剧演员在讲笑话,台下也并没有捧场的宾客。
童子说演员未变,这帮人就是固定演这两出戏的,每周三傍晚都是如此,连着演完,男女主就要休息一周。
睚眦不知是否在听,她专心致志地对付炸鸡,此龙吃鸡很有本事,她不用啃,灵力就能把鸡骨剔地干干净净,然后直接嗦进嘴里。
第二部戏开场了。
“山深问桃花
染过几度春
哪一枝、钩住过
客衣上风尘
······”
戏台前的幕布拉起来,开头就是女演员在独唱,中肯的说,歌声曼妙婉转,听者沉醉其中。
睚眦吃鸡的动作却停住了。
她刚才还在咀嚼,陡然放下鸡爪,呆呆地望着前方,像是石化了。但是和凛心中一沉,她下意识张开翅膀,看台上陷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凝重。
睚眦“唰”地起身就往门外走,翠翘楼竟无人敢拦。
萧若煊此前像是开了自动跟随,兢兢业业做睚眦的小尾巴,此时却留在原地,出神地盯着台上。
和凛被忘在桌子上,她不能离肉身太远,又怕睚眦回过神来得后悔顺便发疯,便使劲啄了萧若煊几下,一边啄一边在心里道歉“前辈多有得罪”。
多亏经理虽然搞不清楚状况,混乱之中还是拉着萧若煊下了看台,歌声远去,此人又颠颠去找睚眦了。
一魂一鸟在江边找到了顾影自怜的睚眦大人,“顾影自怜”这四个字也许不准确,但是她现在显然有些忧郁。环顾四周无人,和凛大胆开口:
“那‘今周卜算子’,讲的是你与崇安王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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