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停在阪泉。
历史上的阪泉是辽阔的平原,如今在板块运动的作用下,这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巍峨的高山。
睚眦躺在薄薄的草皮上,低头是野蜂飞舞,鱼游春水,抬头是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她喟叹道:“这世间没有人的时候,看上去顺眼许多。”
和凛飘出来,她的身体穿过花朵纤细的茎叶。
如果一直向下,灵体会直通地心吗;如果一直向上,灵体会抵达太阳吗。
她出神地想。
睚眦开口打破了静谧:“梦里的夏服被我折断了。”
“嗯。”和凛点点头,夏服是那柄斧头的名字。
睚眦:“地球围绕太阳公转,所以划分四季,有了昼夜长短;地球自转所以产生时差,有了昼夜更替。但是地球本身就是一个浪漫的意外,合适的环境搭建了碳基生命的温床。人类才是必然,我们都是偶然。”
和凛知道她的意思。
人们活着,向太阳发问,向月亮发问,向宇宙发问。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在远古,人类衣不蔽体,折下树枝狩猎,系绳结记录数字,摘下野果补充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没有语言,没有文字,没有知识的雏形,但是不耽误这个族群存续着,生活着,他们一样需要进食,一样选择相爱,一样归于尘土。
睚眦如果死去,并不会留下尸体,那是人类的特权。
睚眦的葬礼会更加绚烂,更加宏大,野蛮地昭告世界上所有智慧生灵。
文明的演进是一个漫长到折磨的过程,人类花了几万年。可是神和妖在诞生之初,就已经处于进化完全的状态。和凛有时候觉得,神和妖是两种催化剂,因为名为人类的模型学习、迭代地太慢,造物主失去了耐心。
“我有时候很羡慕人类,他们从山川之中进化而来,我却总是很担心,父亲是被创造的。”睚眦触碰和凛的灵魂——这是蜜蜂、溪水和花瓣都做不到的,“如果我们是被创造的,是谁创造了我们?”
“也许是天道吧。”
翡翠纪元的三大猜想之一正是著名的“融合论”。世界上为什么会有神/妖?神/妖的血脉为什么能和人类融合?我们的后代血统真的稳定吗?
主流的解释把这一切归结于天道。可是和凛与环做过交易见过面,天道没有那么大的权能,如果天道真的能够轻易创造神或者妖,那作为天道化身的环何必大费周章地与和凛打麻将?
它想做什么,一念心动,天地都将为之颠倒。
“可是这个问题是无穷无尽的,比如,天道又是哪来的。”
学宫里的夫子说,天道,乃万物之起源。
洗笔录记载,先有天道,于是有灵源,于是有神、妖,有万物。
神主和父亲喝酒的时候吹牛说,天道,其实根本不存在啊,人们需要心灵的寄托,就虚构了这一概念。
裕丰七十三年,生物学派逐渐壮大,随着考古遗址一一重见光明,凡域学会发布了一个震惊海内外的假设:人类是从猿猴进化过来的!
这就很不妙了,因为神和妖是像大爆炸之后的硝烟那样,凭空出现在世界上的。
和凛开始胡思乱想,也许,我们都是天道的一片麦田,等到这个世界成熟丰收,天道就会像收麦子一样把我们用镰刀割下来,再一捆一捆扎起来,然后被天道农民哼哧哼哧卖给天道地主和天道老爷。她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可太有意思了。
睚眦读到了她的心事,睚眦的眼睛弯弯的,她问:“照你这么说,收割三域有什么用?”
“为了生存。”
睚眦认真地说:“我们未必应该按照自己的喜好去揣测别的,呃,东西。文明干嘛一定要存续呢,万一人家觉得毁灭是比存续更好的、更有趣的。有人喜欢养花,有人就喜欢放烟花。”
和凛的灵魂乐得在地上打滚。睚眦其实很适合聊天,她们两个恰好都是出色的诡辩家。
“宇宙里还有其他生命吗?”
“我很孤独。”
睚眦发出一声叹息。
和凛突然坐了起来,她没由来地感到一丝不安,“你得活着啊,你得多看看这些花啊树啊山啊水啊的,你还要思考你的哲学问题。”
“有时候,我刻意地去读你的心。竟然什么也读不到。”
“很抱歉。”和凛有些心虚。她只要脑子里开始描绘那张麻将桌,屏蔽波就会把睚眦的读心术挡回去。但是她没法向睚眦开口,每当她意念集中想要说些什么,大脑就会一片空白。
她的思维、她的语言都被短暂地偷走了。
“没关系。你不一样。我能感觉得到。你之前问我为什么要逃走,这是个好问题。也许我在恐惧消失的宿命。命运被掌握在看不见的对手手里,我失去了愤怒的理由。
潮水集里面应该还有你不会拒绝的东西。见到了■,请为我致以最诚挚的问候。”
睚眦却从身体里飘了出来,躯体的位置空了,一股不容拒绝的引力将和凛吸了回去。
又见白龙。
睚眦甩甩尾巴,她美丽,庄严,那双金色的眼睛注视着和凛,在夕阳余晖下,睚眦的龙魂几乎凝为实体。
此时阴阳交替。
白龙眷恋地看了一眼阪泉山脚的野花,它飞上山巅,将自己盘成一团,睡着了。
和凛张开手心,是一枚铜钱。温暖的,斑驳的。
她听见风中少女的呢喃,是睚眦的留言。
“有些问题不需要有答案,就像我离去不需要有原因。同行之人,白泽后裔,我的一生非常漫长,且没有遗憾,请在洗笔录里这样为我记载吧。至于这枚小小的钱币,权且当做一个纪念,里面保存了我最喜欢的一个梦,授予你观看的权力。”
天色完全的黑下去。
萧鹤庭被闪的睁不开眼,“大晚上的,谁在放烟花。”
“仔细看,不是一般的流星,和太阳一样耀眼。”
“好像世界末日。”萧鹤庭吐槽,“不对,等等,睚眦归元了?”
“死了。”江眠舟言简意赅。
“神不会死,神将永生。”
“她不是神。”
“啧啧,可惜。任务彻底失败了。本来还想贿赂那丫头呢。”
“她自身难保。”江眠舟丢下一句话,闭眼打坐。
摇光城的所有人都醒来了,冰封的城市在一刹那封冻消融,人们还没来得及欢呼,就看见了漫天的异象,与其说是流星雨,不如说像恒星爆炸。
和凛无意识地捏紧铜钱,一段短短的影片过后,她就被铜钱发出的柔和光晕包裹,现身于当初的赌场之外。她却仿佛跋涉过万水千山,筋疲力尽。
和铮第一时间赶来。“和凛,和凛。”他小心翼翼地从背后走上前。
“姐。你别吓我。”
却见和凛不复往日的嚣张,转头抱住了他。肩膀湿湿的,是泪水,远处朦胧的,是火光。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任由自己被矮了一头的女孩按住,但躯干从僵硬紧绷变得柔软,两只坚硬的蚌打开了蚌壳,伸出一点点斧足。他隔着袖子,不自然地拍了拍和凛的脊背,“想哭就哭吧,”
天空飘下大雪,晶莹的雪花落在落在温热的手掌里,从边缘开始慢慢地融化,让她想起在铜钱中,萧若煊亲吻睚眦,如亲吻一枝带着露水的玫瑰。
初见阪泉之野,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1】
诀别混沌之戒,相恨不如潮有信,君向潇湘我向秦。【2】
“速回紫金殿议事。”
字迹在橘黄色的暖焰下一点点变得焦黑。
南宫烨:“我醒来,发现这封信已经送到手上有一会了。”
“乘他们反应不及,我们先走。”
于是宝船启动,飞向地平线外的天都。
与此同时。
“那什么潮水集,江兄怎么看?”
江眠舟:“不知道。我不问她潮水集,她也不会问我扶桑果。”
萧鹤庭抚摸大鹏柔软的背羽,“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让人很讨厌。”他布下传音阵,语气森然:“去查,潮水集是什么。”
对面迅速切断了通话。
陈意年眉毛拧成一个川字。醒来的众人表情都有些尴尬。
温枫予:“睚眦既已归元,我们的目的也算达到了。”虽然摸不着头脑,但是死里逃生,眼下也管不了这么多 。
“不好。”邱植暗暗地说。
宝船在众目睽睽之下退出悬停状态,在空中拐了个弯就直奔天都方向而去,月色皎洁,摇光城上方的巨大阴影消失了。
“我们要去追吗?”
“没有理由吧。”曲呈安说出了大部分人的心声。
“不过,江小友与皇子殿下怎么不见了?”
邱植传音:“怎么?我们要不要去找她,不知道成功了没有。”
曲呈安抓起邱植和剑,向众人示意:“先行告辞。”随后不顾身后的挽留和询问,御剑离去。
余下的家主多了个心眼,“怎么看,都有点可疑啊。”
壶康门楼,三人跳下船,等候在门前的守卫接替南宫烨的位置停泊船位。步入殿中,一干人等全部到齐。
神主、父亲、越岑、伏烟绥、裴周。
他们都掩盖不住面上的欣喜和焦急,几乎用翘首以盼的姿势,等待着宝船的到来。
好多年没有这样的架势了,和凛默默地想,但愿这次,能将压在神域众人心底的巨石,彻底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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