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八

第二第三日也无甚事,那施先生也不来搅场,倒好叫人舒心。

年三十便是今日,年味渐渐重了。小二哥将旧了的楹联撕了,又登了梯,秦姑娘在后头,扯了嗓,一下下嚷了道:“小二哥左些罢。”

“这般?”

“也还将就将就……”

“你瞧瞧,楹联下头可是歪了么?”

秦姑娘凑近了看,扶了额道:“小二哥莫贴,歪了。”

“我方才便觉着哪儿不对……秦姑娘可是看好了?”

“你莫急。”

“我手可酸了,再撑不得了……”

这话还未曾说完,茶馆外便噼噼啪啪一阵响,想是小二哥从梯上摔了。

“我说怎的贴个楹联这般久。”秦先生抓了扫帚道,“久的是初雨,并非是小二哥。”

季婶子笑道:“你也莫怨秦姑娘,女孩子到底心细些。再说了,秦姑娘不也是为着咱茶馆生意想着的么?秦先生怪她作甚么呢?”

秦先生只叹了气:“婶子莫宠了初雨罢。”

“我自是不曾宠的。秦姑娘也不比三岁孩童,宠宠便成了魔。她自家心里亮堂,再宠也坏不了性子。秦先生可不是杞人忧天么?”

“季婶子可是有甚家里人么?”

“家里人定是有的,谁是没爹没娘生出来的?唐先生说着这话,可不是叫人好笑的么?”

我面上笑笑,心道也是,同掌柜的先前说的那般,世道极乱,死了的人便已是死了,活着的人因着死了的人,身上多个把故事,也不是甚好讶异的。

只是生死难同道。

可巧地小二哥同秦姑娘进了茶馆,掌柜的道:“楹联贴完了?”

小二哥挠头道:“掌柜的来看,贴的可是好的,保咱茶馆只管生意-----”

地上突然轰轰作响,茶杯摇摇晃晃摔将下地,噼噼啪啪一地碎片,顶上好似有了巨蜂振翅一般,眼见着街上行人一面跑,一面嚷着甚炸弹飞机,惊慌失措地只管乱窜。忽见着对街空中落了一粒黑漆漆的玩意儿,紧接着便是轰的一响,火光耀极了眼,只得将眼闭得实了,又听得耳边秦先生竭力扯了嗓,嚷道:“倒下!倒下!”待睁了眼,对街包子铺恍若玻璃碎了一般,顶也见不着了,火舌舔了那楼半边,发了窸窸窣窣的怪笑。街边散了一地的瓦块砖头,半个咬着的流沙包躺一边,默默流了泪。

那火堆里隐约有人唤,有人叫着疼,有人声嘶力竭哭泣,有人推了火舔着的木柱,含了泪叫着熟识的人。

那飞机走了,再听不见嗡嗡的振翅声。

它来过么?如今情景,便好似包子铺起了火,那飞机不曾来,仗也不曾打。

只是它到底来过。

我怔住了,忘了如今是大年三十,只觉着小二哥方才贴了的楹联,红得同血一般刺眼。

“初雨,救人么?”

“我自是愿的,只是堂兄话多,快去扛伤员罢。”

兀自转头,便见着秦姑娘胡乱将面上灰揩了,秦先生同白班主奔出茶馆,不久二人便扛了伤患进来。不多时,茶馆便满了。小二哥早将未曾摔了的茶杯收起来,提了扫帚扫净了。余下几人端茶递水,不在话下。

“秦姑娘可是人美心善哪……先前听得我家婆娘夸着秦姑娘,我还不信,今日可是见着了,只是我家婆娘……”周掌柜说罢,便呜呜哭了。

我凑近了道:“周掌柜可是觉着好些了不曾?”

“唐先生莫说这般话!莫说是好些,好些也不济事!若是婆娘不曾死,叫我断了这手,我也愿的!”

我也不好再说甚话。

秦姑娘绑了绷带:“周掌柜的只不要再说话罢!这伤口一旦裂了,周掌柜的可是要觉着疼的。”

“好好,我不动便是了。”

“梁先生也莫要动来动去。”

“辛苦秦姑娘了。”

秦先生同白班主忽的进了茶馆,急急唤了秦姑娘:“初雨,你快些来看看……”

他二人托了一老妇人,缓缓放下。眼见着这老妇人动也动不得了,难说可救得回来。秦姑娘犯了难:“我努力罢,救得救不回,只怕我说的不算。”

说罢,指挥了小二哥换水递药。

只是还未等秦姑娘救活,这老妇人无齿的牙床蠕动几下,眼睁得极大,便没了气。秦姑娘忙了半晌,额上细细密密尽是汗珠,也再无心思擦,也不曾注意着人已死了。

小二哥摇了秦姑娘道:“秦姑娘!秦姑娘歇手罢!这老妇人已是死了!”

“死了?何时死的?我不是还医着么?”秦姑娘猛地一回头,眼已是无神了,“小二哥逗我的罢,可是么?”

“初雨!人已是死了,你莫自责!”秦先生夺了秦姑娘手上的药同刀,“人既是死了,再救也救不得的了!”

秦姑娘又抓了几瓶子药道:“我救得的,你不要拦我,你不要拦我!你不要拦我!”

我夺了她手里的药,骂道:“秦姑娘莫要傻了!人死不能复生,教你的先生不曾说着么?你若是再耗在这死人身上,别的伤患你便可不理了么?”

她颤了腿坐下,再伸右手去摸老妇人鼻息,气还未喘将上来,便捂了脸哭了。

季婶子抱了抱秦姑娘,坐了茶馆凳上,好生哄了秦姑娘。

正哄着秦姑娘,茶馆便进了一人,身形极壮,一面哭,一面进门道:“谁人医死我娘了?谁人医死我娘了!啊?谁!”见着秦姑娘右手还攥了药,冲将过去,两手捏了秦姑娘喉咙:“叫你医死我娘,叫你医死我娘!我如今便叫你死!你怎的不去死?你怎的还好生活着?你该死,你该死!我今日要你死!”

“你作甚么!放手!放手!”

季婶子被他胡乱一推,脑只一撞,便晕过去。

小二哥怒了去掐了他手:“你放手!你抓了她作甚!”

我提了刀道:“你放手!再不放手我便砍了!我同你一同坐牢了去!”

“你砍!我还怕你不砍的!老娘死了,活着也无甚意思,死便死罢!”

他说罢,便冲将过来。我两手提了刀,将要举起,那壮汉后背伸了一棍,重重一敲,那壮汉脑上吃痛,松了秦姑娘,两手揉了头,回了头便见着秦先生手上抓了警棍,求饶道:“军爷莫怪着小子,我娘被医死了,军爷可来评评理。”

“我不是甚军爷,我只知着你这般鲁莽,你母亲也不愿见着!”秦先生一棍敲在他腿上,叫他走不得路。掌柜的一路跑将过来,将警棍塞进那壮汉手里。

一众条子冲进茶馆:“谁人抢了警棍?”一眼扫将过去,见着那壮汉手里塞着警棍,“怎的回事?好生说来!”

“军爷们好,先前对街那包子铺被炸了,这汉子死了母亲,可来赖咱女医,拿了军爷的棍,闯了咱茶馆里闹事。”

“怎的,你这儿不是茶馆么?怎的还有甚女医?”

“嗳,先前不是这般的,如今飞机炸弹多了,可不给自己找条后路么?就去外头找了女医,好叫咱有命开馆子。”

那条子将信将疑,从那壮汉手里夺了警棍,又见了一地伤员:“带走罢。”

“军爷莫信他胡扯!我老娘死了,我要他偿命!军爷!军爷信我!军爷!…”

秦姑娘半跪着,捂了喉咙喘个不住,越是喘,泪便流得愈发多,嘴里念了些什么,只叫人听不清。

“秦姑娘,回屋歇着去罢。”小二哥道,同秦先生搀着秦姑娘回了屋去。

秦姑娘只一路呜呜哭了。

“今日苦了秦姑娘了。季婶子可有事么?”

“婶子无事,只是脑上有些肿,涂些药怕也无甚事儿了。唐先生把刀放了罢。”

我低了头,刀还明晃晃晾着,一下惊了,只把刀摔在地上。

“那汉子着实胡来!他不曾见着亲娘自火堆里出来是甚模样,说甚么都要把大夫弄死,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叫人大夫可还有胆医人么!”掌柜的拍了桌,“秦姑娘怎生说也是好姑娘一个,如今成了这般模样,只怕是梦里也惊的。”

白班主道:“掌柜的也甚是胡来!这罪名一安给那汉子,不知会怎生。”

我怒道:“理他怎生!依着我看,他叫秦姑娘死,他自家便是个作孽的!”

掌柜的道:“唐先生莫说,唐先生自家不也乱来得很么?提了刀便四处威胁,唐先生又不习武,身子不壮,打得过那汉子不成?凭白地叫秦姑娘多医一人。”

“他再不松手,秦姑娘便要被他生生掐死了!你说急也不急!”

说了好一阵,小二哥方同秦先生一块儿回来。我道:“怎的这般久?莫不是秦姑娘身上不适?”

“不曾,初雨脖上多了几根红印子,身上便是无甚事儿的,只是打不得精神。方才我同小二哥送她回屋,她一面哭一面道甚‘我只想救人’,‘我也不愿她死’,‘若是救得她回,我也愿的’之类之类。”

小二哥沉了脸:“秦先生为何拦我!他动了初雨,还要她死,我如何忍得!”

“你打得过那人么?”

小二哥不说话了。

“你打得过,那你便是将他打死了,我也不怨你的。他动了初雨,你眼见着我想么?”

“你打得过!你为何不打!你为何叫初雨受罪!”小二哥红了眼,怒着吼秦先生。

“若是我不在这茶馆,我自然是怎的好打,便怎的将他打死;只是小二哥,初雨于你要紧,茶馆诸位便于你不要紧了么?一时将那人打死在茶馆,连累着多少人,小二哥便不理了?”

周一及周五更新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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