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举……
不举……
举……
余音在死寂的山谷间回响。
宁平知盯着顾烨衣摆下的靴尖，那里原本一尘不染，此刻却被他抓上了几道清晰且乌黑的手指印，宁平知悚然一惊，待要抽手，那双靴子的主人忽然动了。
靴尖转了个弧度朝向他，宁平知手脚并用，正想往后爬起身，脖颈忽然一凉，霎时浑身僵住。
通体玉白的长剑抵在他的喉间，宁平知不得不微扬起头，这一抬头，便对上了一双凝了冰似的黑眸。
“再说一遍。”
顾烨欺霜赛雪般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连语气都是淡淡，却依旧叫人仿佛吞了一口冰雪，从喉咙一瞬间凉彻肺腑。
宁平知连个哆嗦都不敢打，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剑尖寒意萦绕，差之毫厘，轻轻擦过他的喉结。
一滴冷汗从宁平知鬓角滑落。
“为何不说？”顾烨垂眸看他。
宁平知一直被迫仰着头，眼睫上落了些雪，融化的水渍顺着眼角，滑过脸颊，又落进衣领，像是被吓哭了一样。
实际却是欲哭无泪，心道他若是听顾烨的再说一遍，怕是真的不用活了。
顾烨突然冷冷道：“既然不会说话，舌头不要也罢！”
宁平知大惊失色，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眼前划过一道夺目剑光——
“啊！”
宁平知猛地坐起身，“咚”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他揉了揉磕痛的额头，费劲地撑起身来，入眼是熟悉的外门弟子居所。
木门吱呀推开，唐尧立刻放下手中的碗，冲过来扶起他：“宁兄，你醒了！”
宁平知头晕目眩，被唐尧搀着坐回了床上，他摸了摸急剧跳动的心脏，只觉方才生生被割掉舌头的一幕栩栩如生，许久还未缓过神来。
“我……我怎么在这儿？”他不是在积翠峰吗，怎么回了外门的弟子舍？
“宋师兄送你回来的，我刚送走他去端饭，你就醒了。”
宁平知愕然：“宋师兄？”
“就是之前送你去积翠峰的那个。”
“哦，哦……”宁平知讷讷点头，努力回想方才的事情，却觉得脑子仿佛生锈了一样，想不起来一点后续。
唐尧忽然抓住他的袖子，越攥越紧，脸色通红，半晌迸出一句：“宁兄，你知不知道，你出名了！”
“啊？”宁平知愣愣道。
唐尧瞪大眼：“你难道忘了？就刚才啊！”他连比划带说，“当着归一宗上下几乎所有内门弟子的面，你突然冲出去，抱住顾真人的腿就是一句不行他不举，不会吧，你忘了，你忘了？！”
宁平知被他晃得前仰后合：“等等、你先停下……后来怎么样了，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唐尧目光灼灼，竹筒倒豆子般自顾自道：“仰慕顾真人的人那么多，我原本以为只有李师姐够疯狂，没想到你比她还有胆量！宁兄，你为了引起顾真人的注意，真是连命都敢不要了！你知道那些师兄师姐看你的眼神是什么样吗？连彭师姐都被你吓住了！”
宁平知吵得头懵，也无心去为自己辩解：“我是说，我怎么能回来的？”
唐尧莫名其妙：“宋师兄送你回来的啊。”
宁平知斟酌片刻，犹豫再三，试探道：“顾烨……顾真人他，没想割了我舌头？”
唐尧探了探他的额头，喃喃道：“没烧啊，怎么说起胡话了……”
“你喊完之后，顾真人停了一下，然后你就晕过去了，顾真人就走了。”
两人面面相觑。
宁平知：“……没了？”
唐尧：“没了。”
宁平知不可置信：“这就没了？你确定？”
顾烨竟然一点都没生气？！
唐尧挠挠头：“我也以为顾真人会生气来着，但确实没有，这么多年来，还没人见过顾真人发怒的样子……”
他目露钦羡：“或许这就是大乘期的真人吧，道心坚定，处变不惊，胸襟宽广，今日一见，顾真人果如传言般超凡绝俗。”
宁平知思索了半晌，终于道：“若是如此，我倒要收回之前的话了。”
唐尧：“什么话？”
宁平知真诚赞叹：“顾真人一点也不冲动好杀。”
“他分明有一副菩萨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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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一宗，摧澜峰，掌门居所。
一身白衣，有着菩萨心肠的顾真人正眉眼低垂，端坐在仙鹤吟松的水墨屏风前。紫檀木几上，一整套红泥茶具依次摆开，炉火上沸着茶水，散发出袅袅清香。
“许久没泡茶了，手艺略生，凑合着尝尝。”略显沧桑的声音带着笑意。
木几对面，身穿蓝色衣袍的中年修士挽袖提起茶壶，一线透亮清茶倾入杯盏之中。他银冠束发，半披在肩头的发间黑白掺杂，一笑之间，眼角细纹隐隐，令人见之可亲。
他推给顾烨一盏茶，望见顾烨微蹙的眉心，了然道：“又有人唤你名字了？要说你这天生能听见旁人唤你时说什么的毛病委实麻烦的紧，我记得师尊不是曾传你屏蔽之法，怎么，竟连师尊的法子都没用吗？”
顾烨淡淡道：“时有时无罢了。”
中年修士端起茶盏，笑道：“我倒是好奇，如今敢直呼你之名姓的人还有谁？说来方才我听寄北所言，你出山之时起了些乱子，咳，都是些孩子，莫要与他们计较。”
顾烨神色冷冷：“我自不会与他计较。”
中年修士讪讪笑笑，将茶又往前推了推。
顾烨垂眸看着，没有伸手去接，反问道：“他为何忽然身陨？”
举到唇边的茶顿了顿，中年修士无奈放下：“天人五衰，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从一百年前封了镇魔渊，他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了，虽是为着安抚人心一直秘而不宣，这一天却也终究要来的。”
顾烨道：“只是这样？”
中年修士愣了愣：“瞒不过你……”
他揉了揉眉心：“九皋剑不见了。师尊以九皋剑为引，损法身弃仙途，封群妖于镇魔渊，这柄剑自后便折了，一半不知去向，一半被师尊带回归一宗，如今，那残剑却不翼而飞，我为师尊殓身时，寻遍了无峰上下，都没有寻见它的影子。”
“此剑已断，除了开镇魔渊，根本没有别的用处，我总担心，是有人动了歪心思。可另外一半残剑不知去向，就算寻到了另外一半，要重铸九皋，亦是难如登天，他要剑又有何用？更令我不解的是，谁能进的了无峰？”
顾烨忽道：“九皋剑还在宗门中。”
“你怎知？”
顾烨眼也不抬：“我能感觉到。”
中年修士一愣，随即苦笑：“我陆离忝为归一宗掌门，却是名不副实。”
顾烨终于看了他一眼：“若是你自记事起就与它同吃同住几十载，你也能感觉到。”
陆离笑笑，为自己添了杯茶：“胡扯，我不比你入门早，九皋剑为仙剑，那剑灵眼睛也是朝着天长，哪里看得上我。”他吹了吹茶沫啜了一口，惬意地舒展眉眼，“既然还在就好说，你看看它在哪儿，若是找到了，那人必定也就寻着了。”
顾烨摇摇头：“不行。”
陆离微怔：“怎么不行？”
顾烨道：“我只知它仍旧在宗门，但要再问，它却拒绝了。”
茶雾腾腾而起，居所内一片寂静。
陆离神色也凝重起来，片刻后沉声道：“在宗门内就好办，我这就让他们去找。”
顾烨不置可否，站起身来，似是要走。
陆离忽然叹了口气：“阿烨，非是做师兄的为难你，然镇魔渊之后承平不过百年，师尊便已身陨，人心浮躁，前路未明，你是最像他的，除了你，没人能再担得起这个担子了。”
顾烨头也不回，只冷声丢下一句：“与我何干。”
陆离追了几步：“师弟，师弟！唉……”
他袖手叹息：“一言不合就生气，这么久没见了，再坐坐也好啊，以后这种机会……”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顾烨迈出门，站在檐下。回廊之外，天际雪花依旧飘飘洒洒。
“谢长老，弟子先告退了。”
回廊尽头，一名内门弟子恭敬一揖。
身着深蓝长衫的青年男子温声道：“去吧，若有不懂之处，可再来问我。”
那人转过身，望见顾烨，快步走来，眉眼弯弯，气质温雅：“师弟，许久不见了，见过掌门师兄了？”
顾烨淡淡点了点头。
谢道玄仔细打量他：“可是掌门师兄哪里惹你不快，师弟为何眉心郁郁？”
顾烨微不可察地一僵，语气平淡道：“是吗。”
谢道玄一笑：“若有师兄能为你排忧解难之处，师弟但讲无妨。”
廊外细雪飘飘，天地间一片素白。
顾烨站了许久，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袖子一甩，一道水镜悬在空中。
一名身形有些单薄的青年出现在水镜里。
他穿着归一宗最普通的蓝色弟子服，袖口沾满了泥点，散了大半的发髻还插着几片草叶，白净的脸上好几道灰扑扑的泥印，唯有一双眼睛明若星辰，正微微扬起脖颈，不知在看何人。
谢道玄望望水镜，又望望顾烨，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情。
顾烨下颌线条绷紧，眼神冷冷地看着水镜中的人：“他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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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