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凤陵城之所以名为凤陵，相传乃是因女娲娘娘便就是长眠于此地。当年首位人皇，据传便是得女娲娘娘托梦，赐他传国玉玺，命其庇护人族，我朝尚土德，便是因此而来。”

官道上，一辆油布马车颠簸前行，赶车的老人花白头发，相貌矍铄，举起酒葫芦，大灌一口，滔滔不绝。

“要说这凤陵城，不愧是得女娲娘娘保佑，前日里栖霞山地动山摇，那气势，怕是十里外都能觉到，这凤陵城就在栖霞山下，愣是连点儿地皮都纹丝不动。”

一鞭子抽在瘦驴上，老者嘿然道：“那夜我吃多了酒，正睡的香，就听见外头轰隆巨响，我那婆娘吓得不轻，问我，老头子，可是天破了个窟窿？我说是哩，天破了个窟窿，女娲娘娘又显灵补天了，她竟都信了！”

老者发出洪亮笑声，鞭梢甩在驴背上：“要小老儿说，那夜女娲娘娘定是显灵了，不然为何栖霞山晃成那样，连山上的梵音寺都没顶住，可这一墙之内，凤陵城却跟没事儿一样？”

他说着转向马车中，悄声道：“听城里的大人们说，那梵音寺看上去是个佛寺，背地竟豢养妖物，尽日里干些捉香客喂妖的造孽事，惹怒上苍，这是老天罚他们呢。”

老者也不管马车中人听没听见，兀自絮叨：“往日时候，城里的姑娘奶奶，老爷大人们，逢初一十五，必去梵音寺进香，这么一闹，谁还敢去？

虽说那白真人仗剑平了妖魔，可谁保证没个漏网之鱼？这不，现如今出城的人不敢出，进城的商队也不敢走这条路，若不是我今日赶着回家择了近路，你便是等到明日，都未必能遇见个人。”

暮色四合，老者再挥一鞭，加快脚程：“你也莫要忧心，等进了城，寻个医馆，给你家娃好生瞧一瞧，在皇城根下行医的，没个本事哪能站稳脚？若是他们治不好，你就带着他去寻女娲庙，进几炷香，求女娲娘娘庇佑，准没错……”

“老人家，多谢。”只听一道清越的嗓音从帘后传来。

“客气了，客气了！”老者连声道。

想起上车前所见，不由得叹了口气，心道，这样俊的后生，又脾性好，也怪不得大家小姐愿意与他无媒相好。却不知两人又是如何瞒天过海，珠胎暗结，生下那样冰雪可爱的娃娃。这后生今日落魄在外，许是二人东窗事发，这才叫人赶出来，只可惜那娃娃看着漂亮，却小小年纪身负疑难杂症，不得不叫人唏嘘。

老者远眺夕阳，顿觉愁肠无限，慨然叹道：“天妒有情人呐……”

马车中人自然不知老者心中这番曲折。

但宁平知听见老者叹息，不由得也被勾起愁绪，跟着深深一叹，低头望向怀里的少年。

那少年眉眼熟悉，正是又变回十岁模样的顾烨。

宁平知一阵头痛。

当日夜里，顾烨忽然出现，万千怨灵齐齐投入他体内，宁平知在结界后，只见顾烨身形一晃，便往地上倒去，立刻将人扶住，这才发觉结界已消失不见。

而后顾烨竟是再也不曾醒过。

梵音寺一夜之中连失两位高僧，一时间群龙无首，混乱不堪，自然也无人看顾归一宗。宁平知将顾烨安置在寝殿里，闭门拒客，直等到朝闻道再三上前叩门，请顾真人出面主持乱局，才不得不苦死解决之法。

他不知顾烨为何会如此，但想来与动了杀孽、又遭怨灵入体脱不开干系，若是叫人察觉顾烨如今异状，事情只会更加麻烦。百般无奈之下，宁平知忽然想到自己还有些许剩余的积分，便问过系统，倒确实寻得一瞒天过海之计。

他借助系统，神魂离体附于顾烨之身，虽仅有盏茶功夫，却已足够他安抚归一宗众人，叫他们先行回宗，将诸事禀于陆离，又言说自己另有要事去做，这才哄得一行人离去。

待回寝殿后，宁平知甫一回到自己身体之中，转头便发现——顾烨变小了。

宁平知一阵心悸，只道这是他附身顾烨导致的后果，六神无主下，捏碎了陆离给他的另一张传讯符。

这道符用出，眼前涟漪微晃，凭空现出一方水镜。

“何事？”赵灵均挑眉。

宁平知见是她，不禁一怔：“赵真人……陆掌门呢？”

赵灵均蹙眉：“我不知他去了何处，但你这传讯符到了我这里，他许是现下不便处理旁事，你有何事，不妨说与我。”

宁平知张了张口，却到底未提顾烨之事，只将梵音寺种种说于了她，隐去了顾烨被怨灵入体之事不提。

赵灵均面色越听越是沉重，听罢点点头，问道：“顾烨如何？”

宁平知心下一紧，竟未加思索便道：“他并无大碍，不过触发了白真人的禁制后昏睡了一段时日，现下已然醒来。”

“那他人呢？”

宁平知余光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小少年，转而对上赵灵均仿佛能看穿一切的双眼，不动声色道：“方才朝闻道师姐来寻，顾真人便同她一道出去了，赵真人若不信，待门中弟子回宗，一问便知。”

赵灵均眼眸深黑，半晌道：“那便好。”

宁平知道：“此地诡谲颇多，顾真人言他还要在外多耽搁几日，请陆掌门与赵真人不必忧心。”

赵灵均定定看了他几眼，再不说话，拂袖撤去水镜。

宁平知大松一口气，他委实不擅说谎，短短几息，已汗湿重衣。

少年顾烨一无所知地躺在床上，容颜恬淡，仿佛只是睡去。宁平知看着他，又想起陆离与赵灵均，忽然发觉，他竟在怀疑。

他不信陆离，亦不信赵灵均。

哪怕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人，都比他与顾烨相处时日更久，哪怕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个，都比他更有实力。可当顾烨陷入困境，他竟不相信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

那一刻，一个前所未有的坚定念头在他心底缓缓成型。

这一次，换他来保护顾烨。

……

马车驶入城中，老者在一条岔路将他放下，又不由分塞给给他两吊铜钱，这才驾车离去。

宁平知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怀里还抱着一个少年，不少人纷纷注目。宁平知随老者来皇城，本就是碰巧，正思索现下该往何处，忽闻远处传来官兵呼喝之声。

“让开让开，丞相车架，闲人退避！”

街上行人立时慌乱起来，向路两旁散去，人潮拥挤，宁平知亦被推到人群之后，不多时，百姓们竟齐齐跪了一地，清出来宽阔石板路上，一架雕饰华美的马车被卫兵簇拥着缓缓驶过。

宁平知在后排，好奇地抬起眼帘，恰一阵风过，拂起轿帘，他未见众人口呼的丞相是何等样貌，只见一人束起的发髻上，插着一枚青翠欲滴的发簪。

车撵很快经过，众人仿佛习以为常般起身，寂静的街道上复又热闹起来，七言八语纷扰不休。

“你可听说了？赵丞相竟当真寻到了长生之法，如今样貌如盛年一般，半点儿没有百岁的影子！”

“何止听说，那日丞相骑马出行，我瞧得真真儿，仪容俊朗，侧帽风流，我还以为是哪家王孙公子，谁能想到是丞相大人！”

“这世上当真有长生方？”

“谁知呢，许是因丞相得天命所眷，人皇陛下若能得其二分，如今想来也不至缠绵病榻……”

那人话未说完，便被同伴捂住了嘴，几人匆匆离去。

宁平知听了个大概，却不甚明朗，天色已晚，他带着顾烨，总不能在外露宿，想起老者所言，便问着女娲庙所在，一路行了过去。

到时天业已黑透，天上又落起淅沥小雨，庙里已燃起灯烛，一人面蛇身的女娲像立在正中，虽只有一跛脚年老的庙祝，倒是修葺如新，颇为整洁。

庙祝见他抱着一个孩子，主动称可提供西厢让二人入住。若他只有自己，便在正殿挨过一晚也无不可，但他此刻还抱着昏迷不醒的顾烨，自然不想他受苦，便谢过老人应下。

庙祝帮着他将顾烨安顿下来，宁平知再三道谢。

庙祝摆摆手，和蔼道：“不必多礼，你若不嫌弃，且随他们一道唤我佘老便是。”看了看顾烨，“小老儿略通一二岐黄，方才接触之中，看这位小郎君似有经脉紊乱之象，想来是修行出了岔子，公子若不介意，不妨让我为他探查一二。”

宁平知浑身一紧，下意识侧身挡住顾烨，面上依旧谦逊：“不敢劳烦佘老，他……舍弟不过偶感风寒……”

顾烨身份特殊，他实怕被人看出。

佘老捋着胡子一笑，似是知他所想：“公子不必忧心，小老儿并无歹意，只是也有点驳杂灵根，故而方才一触之下才知令弟也是修士，其余与凡人无二，断不可能伤害小公子。”

宁平知面露赧然。

佘老：“经脉紊乱之事可大可小，若及时疏通妨碍不大，长此以往必伤根本，公子若信不过在下，大可在一旁观看。”

宁平知顿顿，侧身让开床边位置，一揖到底：“劳烦老人家。”

佘老笑呵呵坐到床边，挽起衣袖，执起顾烨一只手腕，闭目沉思片刻，便拿来医箱，叫宁平知为他掌灯，凝神施针。

不知过了多久，佘老终于将银针悉数撤下，擦了擦额上汗水，道施针已毕，想来令弟明日便能苏醒。

宁平知自知顾烨此伤非同小可，但老者萍水相逢肯相助若斯，已是大恩，忙将人请去歇息。

与佘老道别后，宁平知关上房门，四下里彻底安静下来，如潮的疲倦这才汹涌而来。

他强撑着又看了看顾烨，并未看出哪里不妥，替他掖了被角，吹熄油灯，伏在床边，不知何时昏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时，顾烨依旧昏睡着，宁平知先去东厢拜见佘老，说了些感谢的话，又拿出那两吊银钱，权作借住之资。奈何佘老无论如何不肯收，只说叫他帮自己洒扫塑像，做些杂活儿即可。

宁平知心里又酸又涩，自来到这个世界，所经历之事大喜大悲，总叫他难以喘息，自来了凤陵城，却接二连三感受到来自陌生之人的善意。

他不再推辞，帮着佘老洒扫了一遍庙宇，见日将正午，拿起那两吊铜钱出了门。

出了女娲庙，宁平知直奔市集，买了些菜蔬，又挑了一条鱼，打算回去借灶台下厨，寥作回报。

买鱼时，不可避免想起初次顾烨变小时，归一宗山谷里他为顾烨烤鱼的情形，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也惦记起来独自在家中的顾烨，又买了些与治佘老跛腿有用的东西，便往庙里赶。

回到庙里时，却没有见到佘老。

不大的后院安安静静，只有院中那棵合抱粗细的老树，风吹过沙沙作响。

宁平知莫名心慌起来，立刻往西厢去。砰地推开门，只见床上干干净净，无一人影。

“顾烨——”宁平知心狂跳起来，四处找起人来，屋里屋外，床上桌下都翻了个遍，根本没在这小院里发现除了他以外的第二个人。

可一切家具摆设俱都完好，顾烨能去哪？

深秋风凉，宁平知衣衫并不单薄，却忍不住发抖。

他忽然后悔，后悔自己不与陆离和赵灵均实言相告，他以为自己能护住顾烨，可他什么都做不到！

“你在找我吗？”

一道清脆的童声忽然响起。

宁平知猝然抬头，望向房梁。

只见一身白衣的少年正盘膝坐在房梁上，似已看了他许久，此刻眼睛一亮，扬声道：“我记得你，我认出你了！”

他一跃而下，仰起头看着宁平知，伸手握住宁平知衣角：“平知哥哥，是你吗？”

顾烨：不管变大还是变小都喜欢上房顶.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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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 59 章（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