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恩好不容易才找到萝丝。
她在教堂花园的蔷薇架下缩成一团,红发碧眼恰好融入了花叶之中。她把脸埋在两膝间,索恩看不见她是什么表情。
他向她走去,萝丝抬起透明看了他一眼,又把脸埋回去,声音发闷:“谢谢你。我不想吃。”
索恩只是把餐盘放在地上,在她身边坐下,抬头透过层叠的蔷薇叶看着天空。
被切割过的天空只有小小一片,看不见空中金光灿灿的圣光荆棘。
怪不得她会选这里,索恩极轻地笑了一下,抬手摘下面具放在餐盘边。
“莱雅和我已打扫过了教堂。我们安葬了死者。没能找到约瑟夫,所以他的坟墓里是他的剑和他的一片胸甲。艾尔也是。我们没能保住他的尸体,他在阳光下化成了灰烬,随风飘散,但我们还是把艾伦的尸体和他的衣服埋葬在了一起。”
“凯里和他的马葬在一起,当然。我记得她叫小希。真是个好姑娘,她救了我们。当然,你也是。”
他就这么用惯常的自言自语般的语调说着,似乎并不在意萝丝究竟有没有在听。
萝丝做好了他会安慰自己、鼓励自己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他是如此的自然而平静。
“对不起……我没有和你们一起去安葬他们。”萝丝侧过脸,露出一只眼睛看着索恩,“抱歉。”
索恩摆摆手:“你不会想去的。早上下了雨,整个墓园里都泥泞不堪。当知道我们要给小希也挖个墓穴时,守墓人的眼睛瞪得比国王金镑还大。”
“……薇薇安还好吗?”
“好起来了。莱雅给她喝了一些魔药还是别的什么汤剂什么的。她现在生命体征已经稳定下来了,只是有可能昏迷一段时间。不过,莱雅说,你还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不,别道歉,这只是一个感叹而已。”
萝丝从善如流把道歉的话咽了回去。
她不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听着索恩碎碎念,倒也并不让人厌烦。
“我今天在外面走了走,发现昨天晚上也不是很平静。有一些人声称自己看到了黑影在房顶上快速移动,而试图开窗看热闹的人第二天似乎都遭遇了不测。我想,他们看到的不过是我们昨晚战斗的冰山一角。”
“不过这引起了恐慌。不如说,这简直是引爆了恐慌。上午的时候有一个小伙子正在挨家挨户召集居民,让他们在下午三点时在城门口聚集,带上铲子。他说,要么他们把那些荆棘给斩断,要么他们就自己挖一条路出去。”
“我觉得这没什么用,但也拦不住他们。那个小伙子——好像叫萨姆——很多人愿意追随他。”
“对了,莱雅重铸了你的剑。她在剑柄处镶嵌了一颗纯净的魔法石,结合剑身的纹路,可以达到魔杖一般魔法增幅的效果,可以帮你节省魔力。”
“没用的,”萝丝摇摇头,声音像叹息一样轻,“没用的。即使是魔力增幅也建立在持有者可以使用魔法的基础上。而我现在已经完全无法使用魔法了。”
索恩扬起眉毛:“为什么?”
萝丝话语间都有些颤抖:“我已经彻底失去魔力了。以前,我可以轻松在体内感知到它们,而后来魔力流失时我也一直能与它们建立上联系。但现在不行了。我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它们了。”
“没关系,”索恩轻声道,“没有魔力,剑也一样很好用。”
“不!”萝丝声音带上了呼之欲出的哭腔,“你不明白!你不明白这以为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把你们带进了这座城市受死……这意味着这一整座城市都没救了……我失去了和神殿博弈的最后的筹码,你懂吗?我们现在已经到走到必死的僵局了!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我们都会死!”
眼泪如决堤般涌出,萝丝将脸埋进手掌里嚎啕大哭。
索恩在她头顶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轻柔但坚定地拉开她的手掌,抬起她的脸,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干净手帕为她擦拭眼泪。
萝丝愣了一下,下意识推开他的手。索恩点点头,把手帕放进她手里。
萝丝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呆呆地任由眼泪流淌了一阵,才低下头压抑住哭声,用手帕将眼泪一点点擦干。
手帕上有绿叶和野果的香气,混杂着烟草味,奇妙却并不讨厌。
“谢谢你。”她小声说着,将手帕还回去。
索恩再次摆摆手,收起手帕。等到萝丝完全平静下来,他才开口:“你知道吗?你身上真的有和神殿一脉相承的傲慢。”
什么?
萝丝吃惊地抬起头,却发现和冷酷的话语不同,索恩那双黄金色的瞳孔闪烁同情,无奈,和同病相怜的怜惜。
那是一种可以说和他不相称的温柔。
“你陷入了绝望,为什么?因为你觉得自己失去了魔力,变成了一个普通人。可是谁又说普通人便软弱无助、只能等待别人去拯救?”
“你骨子里的傲慢让你觉得,你成为一个普通人之后就一定一事无成,就必须只能坐以待毙。可是这个世界上那么多普通的人,那么多普通人建造的奇迹。就像这座峭壁下的城堡、悬崖上的栈道,和壮丽宏伟的神殿——它们都是奴隶们修筑起来的,奴隶们可不会魔法。”
“现在距离毁灭日还有二十天,而我们还有至少半座城的人。想知道这些人在二十天里能做到什么吗?”
索恩站起来低头向她一笑。
这是萝丝第一次看见他没有被面具遮挡的笑颜:那双金瞳时常让他看起来慑人而威严,但此刻的微笑却完全抹去了那种气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的温柔。
在这一瞬间,萝丝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和他“誓死追随”的誓言,从始至终都是认真的。
“别小瞧普通人,别小瞧自己,也别小瞧我们的出路。至少我知道,坐在这里再哭一场的话天就要黑了。”他伸出手把她拉起来,“所以,你现在怎么想?”
萝丝在听到“天黑”之后,眼神便坚定起来。她拉着索恩的手起身:“我要去城门口。我有一个想法。”
“很好。”索恩扣上面具,金瞳重新变得深邃神秘,“誓死追随您,萝丝大人。”
两匹马一路狂奔,到达城门口时,时间已经接近三点。
已经有许多人在那里聚集。
他们大多手上拿着铲子、锄头,甚至还有人带着屠刀和长枪。他们三五成群地站着,抽着烟,但很少交流。
恐惧和磨难让他们平静,这种平静背后是绝望的决绝。
萝丝可以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愿意追随萨姆:末日之下,他们愿意付出一切尝试去找哪怕一根救命稻草也好。
他们下了马,走到一边。高头大马在人群中有些显眼,但也无人关心。
当钟塔的钟声敲响三点的钟声时,人群终于泛起一丝骚动。
一个肤色黝黑、肌肉壮硕的青年人穿过人群走来。人们犹如海水,纷纷向两边退开为他让路。他一边肩膀上扛着一个苹果箱,一手拎着一把铁锹。
在众人的目光中,他走到人群中央,将箱子放在地上,随后自己站了上去。
面对无数人黑压压的头颅和神色各异的眼神,他毫无怯场之意,清了清嗓子。
“各位,我想你们来到这里,都有着和我一样的想法。”
他的嗓门很大,吐字也足够清晰,虽然词句简单,却也足够富有感染力。
他先是简单地介绍了他自己——世代务农的孩子,当过兵;然后表达了他对于城市中流窜的“瘟疫”的看法——瘟疫是圣光荆棘带来的;最后,他举起铁锹振臂一呼,号召所有人和他一起,哪怕是砍断一两根藤蔓、挖出一个浅坑也好,这至少能证明他们找到了拯救自己的方法!
在他慷慨激昂的演说之后,全场寂静无声。
良久,一位中年女人举起了她手中的花园铲。
“我的丈夫、女儿都死了……”
她这样嘶哑地说道。
随后是第二个人。第三个。
接着,所有人都举起了自己的手。他们或许拿着不同的工具,来自不同的行业和阶级,但此时,他们拥有一样的目标和一样的渴望。
“很好!”萨姆环视一周,严肃道,“那么,将由我来挖下……”
“等一下!”
萝丝牵着马从人群边缘挤进来,仰脸看向他:“萨姆先生,我很赞同您的勇气和意志,但是圣光荆棘相当危险。它深深扎根于地底,凡人的铲与锹难以触及;而且它将惩罚它的猎物,倘若他们靠近囚笼的边缘的话。也许,我们可以想一个更好的计划。”
萨姆从苹果箱上走下来,半蹲下身和萝丝平视,大手轻轻抚平她被风吹乱的红发:“你很博学,小姐,可是我们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无论如何,我必须尝试。至少,”他站起身,和周围的居民们对视,“如果我出了事,我知道有人会接替我去做我们要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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