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晨,薛大姑娘正在补觉,忽然被薛兼命人唤醒。
薛扫眉向来谨慎,一旦需要启用密道,必定要提前找理由将薛兼调出薛宅,以免被探破她房内空空——昨晚便是如此。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她告别陆缥、折返回到房中时,已是丑时末刻。夜深人静,无人发觉异样,包括当时正因银灯楼有人砸场而亲自临场处理、忙得焦头烂额的薛管事。
可薛兼现在急着要见自己,实属不寻常。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最坏的结果,是他发现了……
薛扫眉心一沉,令鹦哥为自己粗略洗漱一番,便传薛兼入内来见。
待他拧着眉头进来,看向她的眼神中却不见审视、只有焦灼,薛扫眉才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此刻困扰薛兼的事情,和她昨夜的秘密行动无关。
“怎么了?”薛扫眉直截了当地问。
薛兼挥退闲杂人等,将一封手书交给她。信上的字迹薛扫眉认得,是陈相如的手笔。
薛扫眉细细将信看完,沉吟不语。
原来就在昨日、也就是林掌柜在薛家后门暴毙的次日,林掌柜的母亲便到县衙击鼓鸣冤,状告儿媳郑娘子毒杀亲夫。衙役从郑娘子屋中当场搜出半包来路不明的白色粉末,林掌柜的小妾吴氏也指证郑娘子曾在丈夫药碗中放入可疑物质,正与那鼠药质地契合。人证物证具在,郑娘子立即就被收了监。
陈相如在信中特意强调,郑娘子房中除“鼠药”之外,还搜出了数袋质地类似的粉末,重量合计已超过十斤。因涉及毒物,无人敢鉴别那是什么,只是胥吏见它质地洁白细腻,怀疑是精盐。而依照大燕律例,贩卖私盐逾三斤,便已经是足以杀头的罪过。
无论是谋杀还是贩盐,郑娘子恐怕都难逃过斩立决的下场。
薛扫眉抬眼看向薛兼。以她的了解,他如此着急,绝不可能是因为郑娘子。
“你在卖私盐,而且陈知府是知道的。”她了然地下了论断,“我是郑娘子亡夫的东家,他担心我会被牵扯其中,所以特意写信来提点。是也不是?”
薛兼不语,算是默认了。数年以来,他已对薛家的事务插手极深,在生意上亦培植了属于自己的一股势力,好为隐居幕后的主人尽忠效力。制贩私盐,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他当然不能不染指——就算薛扫眉反对,也不行。
“谁准你自作主张的?”薛扫眉厉声道。
薛兼却自有他的一套道理:“从前年开始,生意愈发不好做。我手下还有那么多张嘴要吃饭,有好的机会,总不能轻易放过罢?我与陈知府稍微提过两句,他也知道江南富庶商家中,或多或少都做一些贩盐的生意,只要数量不大,会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可你用的是我薛家的招牌!”
“你别忘了,我也姓薛。”看她胸膛起伏、柳眉倒竖,薛兼原以为自己应当心如蚁啮,可当他想到信上内容、因而说出残忍的话时,却意外地感到欣快,“这世上,已经没有‘你的薛家’了。现在的薛家,是‘我们’的。”
薛扫眉攥紧手中的信纸。在它的末尾,陈相如写道:此案已由府衙提审,预计年后升堂。陆缥作为监察御史,将督审案件。
“想必大姑娘向姓陆的美言两句,此事就可轻轻揭过了罢?”薛兼冷笑着提议。
他的挑衅,却让薛扫眉逐渐冷静下来。薛兼说的没错,他们在外人看来,确实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郑娘子的案子可大可小,若牵连到薛家这块招牌,薛扫眉作为名义上的掌家之人,也无从幸免。
她开始拼凑事情的来由,试图推测走向。
“你那摊子事情——无论是制盐还是贩盐——林掌柜可参与过?”
薛兼摇头:“我是从黛山县官设煎盐场的盐户那里收买尾盐,加工后再用散户的名头对外贩卖的。林掌柜一直在南屿收买水产,从未参与过与盐相关的生意,也不知道这些。况且,”他接着补充,“陈知府信上提到的盐,是纯白*精盐;可我这里卖出去的盐,还是有杂卤的,绝无可能是纯白色。”
薛扫眉追问:“那哪里才可产出纯白*精盐?”
“只有西南潼川道的盐井。据我所知,碧霄府应该没有商家卖潼川盐。林家无故藏了这么多,很蹊跷。会不会是有人想借机攀咬薛家,故意设的局?”
“不像。林掌柜家里搜出私盐,和我薛家并无绝对的干系。何况西南山道艰险,我家在潼川道也没有生意,如旁人想要构陷,随便拿点市售的粗盐便可了,没道理用上好的潼川盐,吃力不讨好。”
薛兼低声道:“暂且不论这些。依我看,反正鼠药和白盐质地极其相似,不如让陈知府判定那十斤粉末是鼠药而非白盐,如此……”
如此,这桩案子将删繁就简,薛家可撇清关系;而郑娘子……
前两年,薛扫眉身体尚可的时候,薛兼曾陪她到南屿巡视生意,去过郑娘子操持下的林家,受到过郑娘子和她的两个女儿的热情款待。两个女童,大的文静秀气,小的狡黠活泼,都是有教养的孩子,给薛扫眉留下了极好的印象。薛兼依稀记得,当时薛扫眉眉眼间的温柔,与看向他时完全不同。
她此刻的迟疑已足以显示不忍,他不由得冷声提醒:“反正郑娘子谋害亲夫,横竖都是死。不能让不相干的人,坏了我们的大事。实在不行……事后将她家的两个丫头接到慈幼院,好好抚养成人,也算对得起这场主仆缘分了。”
薛扫眉难得地赞同他一回:“对,先将两个丫头接到慈幼院,让兰兰照料。郑娘子的婆母状告儿媳弑夫,想来那郑家已没有两个孩子的容身之处了。你亲自去接人,现在就去,务必办妥。”
“那陈知府那里……”
“不急答复。年后升堂,还有很多时间,我要好好想一想。此案和林掌柜暴毙相关,又涉及毒物,你找人将瞿扁鹊请来,我有事与他交待。”
薛兼还待再争辩:“可是……”
“不必说了。此事我会办妥,不至于影响到主人的大事。”
“你如何能保证?”
这话问得可笑。薛扫眉收起表情,冷眼看他。末了,那张依旧苍白的小脸上,泛起一丝只针对他的、饱含恶意的微笑,举重若轻地将他击溃。
“薛管事忘了自己刚刚说过什么?主人让我去‘勾搭’‘笼络’的陆御史,不正适合在此时派上用场么?”她傲然道,“你将我的原话转告给主人,他一定会放心的。至于你,安心做好他的狗就好,不必朝我吠叫。”
***
同一时刻,被薛扫眉背后点了名的陆御史,正和陈相如坐在一起,满面凝重地听伏在下首、风尘仆仆的青衣小官泣告。
“南屿发瘟疫了!几日之内,横死的人已不可计数,宛如人间炼狱……所以我赶紧前来,向府尊大人报告。”
来人正是南屿县县令,王俭。
陈相如眼前发黑,几乎捏碎手中的茶杯。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碧南道也曾在洪水后被瘟疫席卷。当时的他尚且年轻,在那场浩劫中失去了自己的半数家人。他的妻子,上午还在绣花,晚上便浑身乌青地倒在他怀中。陈相如清楚地记得,那双平日里总是笑意盈盈的那双眼睛,至死都没有合上,眼眶里只余两汪血泪,最终坠在垫着她脸颊的他的衣袖上,就像是她手中未绣完的凌霄花。
陈知府是爱花之人,却从此再也看不得凌霄花。
他的好夫人、与他一起发誓要白首同心的结发妻子,香消玉殒后却不得葬入陈家祖坟——只因所有病患的尸首均被官府挖坑填埋,浇以石灰。漫山遍野,都飘荡着瘆人的白雾。
人间炼狱,那就是人间炼狱。他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陈知府下意识地想逃,被陆缥一把按在椅子上,茶杯顺势砸在高几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他惊怒交加,一时忘记对于陆缥的忌惮,就要发作,可陆缥已经别开视线,走上前去,全神贯注地问起王俭南屿瘟疫的详情。
王县令抹了一把眼泪,细细交待。
南屿人口大多数分布于沿海地区,而那里正是本次瘟疫的重灾区。大约十日前,便有岛民陆续出现呕吐、腹泻、畏寒、转筋等症状,体弱者一两日内便全身发青,眼窝深陷,脱水而死,侥幸活下来的也状如厉鬼,连起身的力气都无。发展到后来,开始出现举家举村横死的情况,坟场里的尸体堆叠在一起,远望如绵延的京观。再后来,已经无人顾得上收拾尸体,家家门户紧闭,唯恐瘟神降临,但仍有人不断死去。
王俭粗略地估计了一下,整个南屿的人口恐怕已消失了十之二三。昨日晚上,跟随他多年的师爷忽然也开始上吐下泻,不到一天的时间,便在他面前一命呜呼,活活将王县令逼成了惊弓之鸟,抛下一切,连夜乘船奔至府衙,又在衙役的指引下跑到陆缥府上,寻求上峰的帮助。
“事态如此严重,你为何早不上报?”陆缥厉声道。
“卑职这五日已给府尊大人连上了三道劄子,”王俭满面通红,声音渐低,“许是大人事忙,一时没有顾上……”
陈相如面沉如水,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自从陆阎王来此,他便倒了血霉,三天两头的不是头风发作,就是一泻千里,几日没看劄子不是很正常么?王俭这厮为了摘清自己的责任,竟然在御史面前攀咬上司,着实可恶。
那王俭见陆陈二人俱不发一言,心下更怯,勉力辩白道:“卑职本打算差遣师爷明天来府衙报信,谁曾想他今日也……这场瘟疫来势汹汹,卑职平生未见,实在是有心无力。天可怜见,卑职一家老小现在还都在岛上……”说到最后,他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掩面痛哭起来。
陈相如闻言,不由得联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无助的境况,面色稍缓。他正要出言宽慰两句,忽听陆缥冷声道:“眼下不是你哭的时候。我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将这几日岛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写下来。然后,你立刻回帆南屿,将各个港口封锁起来,只进不出。我和陈大人稍后会去与你会合。”
王俭好容易才逃出生天,一听要自己马上回去,不禁嗫嚅起来。
陈相如听陆缥说自己也要上岛,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赔笑道:“缈之,这是否有必要……”
陆缥冷笑道:“我是在救二位的命。王俭,你今日行径与临阵脱逃无异,是当判斩立决的大罪。陈大人,南屿与这里不过一水之隔,疫情十日,下官脱逃,你竟一无所知;照大燕律,判你个斩监候、全家流放,也不冤枉。”
陈王二人面如死灰。陆缥是监察御史,本就负责官员稽查,万一他给皇帝姨夫上封劄子,他二人恐怕连乌纱帽带脑袋一并都得丢喽。
在凝重的气氛中,陆缥再度开口:“眼下你们有两个选择。其一,你们可以杀了我,从此亡命天涯。如此,在被捉拿之前,也可享几日清闲。”
此言一出,陈相如大感惶恐,连连摆手:“缈之,你说哪儿的话?”他连刀都举不动,哪里能动得了陆缥这个杀神分毫?再者说,就算有贼心,他也没这个贼胆。
陆缥并未理会他,继续道:“其二,王大人,你立刻回去,此番亲临府衙便只是借兵,不算脱逃;陈大人,你初闻疫情,便在最短时间内带着医士与物资亲临前线,可称得上爱民如子。如此,陆某自当奏达天听,为二位请功。”
王俭坐在地上,闻言怔怔抬头。
他没有听错吧?他还有机会立功么?
陆缥蹲下身,用仅有他二人能听清的音量,道:“王大人,命是你自己的,要按律斩首、戴罪流亡,还是要为视你为父母的百姓拼力一搏,悉听尊便。”
王俭听懂了。他此刻即便留下,终究也难逃一死;反倒是回去抗疫,还有一线生机,甚至可能立功。此刻,目睹师爷暴毙的恐慌和逃离险境的侥幸终于在王县令心中冷却下来,他抹了把纵横于面上的汗和泪,肃然叩首:“多谢御史大人提点。”
说罢,他微转身躯,又向陈相如拜倒:“卑职此来,本就是为了向府尊大人当面陈情。待写完南屿瘟疫详情,卑职立刻奉命回去。南屿万余百姓,切盼朝廷来援。”
他这一表态,陈相如也不好再装聋作哑,只好含糊其辞道:“该当如此,该当如此。你这就动笔罢,我和缈之去筹措一下物资。”
见二位肉食者总算有些人样,陆缥面色稍霁。
但他心头,仍有疑云盘踞。
王俭贸然闯入府衙之前,陈相如正在和他说郑娘子被告杀夫一案,请他参与监察。因郑娘子与薛家有些关系,陆缥特意多看了两眼原告的状纸。上面记载的林掌柜被毒杀的死状,竟与王俭刚才所说瘟疫患者去世前的惨状,一般无二。
“是你让人做的……”薛扫眉当夜那样问他,因她怀疑林掌柜系被人毒死。可她还说了,“此人是我家负责南屿水产生意的掌柜”——南屿,不正是这次瘟疫的滥觞之地么?
所以,林掌柜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继薛家灭门案、陆蔡二位御史刺杀案之后,本文的第三个案件正式浮出水面。
接下来还将出现一些我很喜欢的女性角色,敬请拭目以待!
新年第一天,某兔携小陆、扫眉,祝福大家2025健康平安,万事胜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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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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