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神使鬼差地,他转过身,迎上少女关切的眼神,但不知该怎么回答。
却见她懊恼地“喔”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般,从荷包中倒出所有碎银,让车夫转递到他手上。
“恩人既不方便告知姓名,就请先收下这微末的一点银子,把伤看好罢。如果有什么需要,请随时造访城东薛宅,就说是小东家的朋友即可,他们会认得你的。”
她站在马车上,明明是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眼里却只有和煦,唇角弯弯。
那是她最后一次真心地对他笑,那时他们还彼此陌生。
春天每一年都会回来,可那个如春天般充满生命力的少女,已经被他亲手毁掉,再也回不来了。
他也回不去了。
“大姑娘,外头冷,先进车厢里去罢。”薛兼返身过来,却见薛扫眉露出警惕神色,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她对他的提防,从来不加掩饰。
薛兼按捺住心下酸涩,不再上前,沉声吩咐阿橘将薛大姑娘扶回车厢。
前面人潮一时半会散不开,他当机立断,下令让马车掉头,换条小路绕行。一行人待要启程,忽然车厢的窗帘又被人从里边掀起,透出炭火和熏香的气息,还有薛大姑娘疲惫但镇定的声音:
“薛管事,你到前头去,就说今日未时之前,济和堂总号免费分发甘草饮,让那些围观者先散去。前面躺倒那人,如还能救,就近送到医馆去;若没得救了,给他家人一些银钱,问清楚他前段时间是否去过南屿,或与那里来的人有所接触。办完这些,你立刻去码头找陆御史,将情况告诉他。”
薛兼隐约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再无二话,领命前去。
阿橘倒还懵懵懂懂的,心有余悸地问:“大姑娘,方才那人……好像林掌柜死前的样子。他也会像林掌柜一样死掉吗?可人家都说,林掌柜是被自家娘子毒死的呀。”
郑娘子婆母在府衙门口击鼓鸣冤的事情,短短两日之间,已人尽皆知,连阿橘都听闻了。
薛扫眉阖上双目:“死生有命,且看他……看我们的造化罢。”
阿橘提到“林掌柜的自家娘子”,倒是提醒了她。陆缥说过,薛兼昨天下午带着林家小女儿,特意去牢狱中“探望”了郑娘子。薛兼不在身边时,她自可便宜行事,但府衙人多事忙,乘着这排场甚大的马车过去,恐怕过于显眼了——不如先去另一个地方。
薛扫眉打定主意,低声嘱咐阿橘去前室,向车夫传达新的目的地。
车轮缓慢启动起来。薛兼忙着疏散人群,匆忙一瞥之下,见马车往他规划的方向行驶,便不疑有他。
可他不明白,看似一样的选择,也可以有许多不同的归宿。
唯一确定的是,无论她去往哪里,他们彼此,正在渐行渐远。
***
日已中天,济和堂的伙计在未时到来之前,送出今日最后一包甘草饮。他午饭都没顾得上吃,此刻额上已蒸出一层热汗,也不及抹去。药铺已好久没有这许多客人出入了,伙计想起孙掌柜早上行色匆匆往仓库去的样子,又看着面前被一扫而光的药匣,心中泛起嘀咕。
一条街外,同样密集且带着体温的液滴,在老者面庞上纵横交错地滴落下来,织成一张悲伤的网。唯一的儿子忽然面目青紫地暴毙,被街坊拉来认尸的老者此刻万念俱灰,耳中蜂鸣,已辨不清旁人问话声音,更听不见乌云翻滚蔽日的闷响。
风云变色。数里之外的码头,率先滴下苍天之泪。
人间悲欢,各有不同。面对说来就来的诡异雨幕,背手端坐在陆缥对面之人用尽全力,才勉强隐藏住眼中的喜悦之色。
“缈之,你看,下雨了!”陈相如慷慨陈词,差点破音。见陆缥无动于衷,他压低声音道,“不是我不愿意去,实在是天公不作美,不适合出海啊!你总不能让我——堂堂一府父母官,白白去送死罢?”
他本在薮春别院中午憩,谁料陆御史神勇无匹,竟单枪匹马杀到那里,将稀里糊涂的陈知府双手反绑,掷到马上,就此提了过来。午饭时饮下的两盅米酒,还未来得及化入陈知府愁肠,此刻频频上涌,反灌得他满口酸水。
陆缥单手提着陈知府后领。他因此展露出来的、数个时辰前已被薛大姑娘攥皱的绯色袖管,此时更被雨丝画出几缕湿痕。
“陈大人言重了。不过斜风细雨,风向都没变,不影响你去南屿。”陆缥手指发力,生生将陈相如在半空中转了个方向,强迫他去看那纹丝未动的相风乌。
“缈之,缈之!”被襕袍的圆领卡住脖子,陈相如呼吸不畅,赶紧求饶,“先放我下来罢!这样多难看……”
他在碧霄府为官多年,还从来没被人桎梏若此。一张老脸,红红白白,犹如开了颜料铺子。
陆缥松开陈相如,冷笑道:“陈大人放心,我已经让其他人都走出十步,背对着我们。你现在如何狼狈,也不会有人看见。但若你仍冥顽不灵,不肯上船,那我只能辛苦一下,将你拎上去了。”
“何苦来哉?”陈相如真是怕了他了,“缈之……哦不不,是钦差大人,您就放过我罢?我又不通医术,现在去南屿能做什么?我知你到任以来,就看我不顺眼,但我再怎么样,也罪不至死罢!”他说到这里,又气又委屈,竟然如孩童一般流下泪来。
奈何陆缥铁石心肠,软硬不吃:“收起你的眼泪,到南屿再流。如此,还能替你自己挣个仁善爱民的好官声。”
“陆缥!你今日要是敢绑我上船,我、我必上书参你!”
“知府大人,想参我什么?”陆御史饶有兴致地问。
“你,你你你沉迷女色,你收受贿赂,滥杀滥刑!”陈知府气急败坏。
陆缥嗤笑一声,摇头道:“知府大人说错了,哪里是我到任以来,看你不顺眼,分明是你看我不顺眼呀!将这种种罪名,一一搜罗起来,还真难为你了。不过,依我看,恐怕还漏了一桩最要紧的——”
他不知何时从袖中摸出铁雪扇,迎风一展,露出满手尖锐刀芒,离陈相如的咽喉不过寸许之距,“那便是督办不严。陈知府,南屿疫情如火,你却临阵退缩。我身为钦差,不及时斩杀逃兵,恐怕官家将来要怪我渎职了。”
这阎王,已对他起了杀心。陈相如寒毛直竖,瞬间软了膝盖。
陆缥立时伸手,止住他跪倒之势,正色道:“陈知府,我没有多少时间与你罗唣。我今日本不想将你请来,但薛家船队出发之后,我连夜从转运司借来的官船却迟迟不肯开动,一直僵持到现在。他们说,这是碧霄府的事情,没道理知府连面都不露,反让他们先去送死。”
本朝每道均设转运使司,掌管包括管理官船在内的漕运事务。该司下辖的官吏乃至船工,都从工部领取禄米,不隶属于地方。船工们未见地方主官坐镇,以为自己要被推出去作炮灰,由此拒不开船,亦在情理之中。
陆缥叹了口气。他分明是更加年轻的那位,却被迫让自己显得语重心长:
“我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你在知府位子上一坐就是十年,就算庸碌,好歹也算是一方父母。若将南屿疫情比作一场战役,王县令回去,已稳定了军心,现下物资充足,算是粮草无虞。你这主官,若能身居前线,哪怕只是隔海一呼,也可大大提振南屿民众的士气。如此,才有胜利在望的可能。”
“我不想要胜利,我只想要活着。”陈相如老泪纵横,“缈之,你不过二十出头,不知道瘟疫的可怕。当年江南大疫,不过一旬时间,尸横遍野,有的村庄从此就不复存在了!我的结发妻子,当时还怀着身孕,睁眼死在我怀中。我虽侥幸活了下来,但也做了二十多载的噩梦!我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
“陈相如,”陆缥唤他的大名,神情肃然,“若当年的种种经历,没有教会你别的,反倒只让你变得更加懦弱——那么你的这二十多年,确实也是白活了。”
“你……”
“你说我年轻,不曾经历大疫。但我在军中面对白狄人时,也算得上九死一生。最惨烈的一次,情报有误,我带着十余人的斥候分队,迎面撞上白狄左贤王帐下五百精兵,只有我和杨……另一个兄弟活了下来。休养半年之后,我这筋脉受损的右手,才能再握住刀。
“还有你看着长大的薛大姑娘。按照你的说法,全家死绝之后,她是不是也应就此龟缩度日?可今日早上,她就在这里,把薛家船队和整整十船物资交给了我。她对张正科说,‘愿倾全家之力,协助大人平息此次瘟疫。’
“陈大人,我和薛大姑娘未必比你勇敢。我们只是知道,死去的人确有冤仇,而我们既然活着,就该担当起责任。否则,到时在黄泉之下,有何脸面与他们相见呢?”
陆缥将铁雪扇收入袖中,拍拍陈相如的肩,“陆某言尽于此。是自己走着上船,还是被拎上去,由陈大人自己抉择。我去和转运使司的人再打声招呼,你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可以思考。”
陆缥脚程极快,转瞬已走出数步,眼看着就要超出陈相如目之所及,迫得他大喊。
“等一下!”
陈知府急得跳脚,陆御史回头却慢吞吞:“什么事?”
陈相如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长久浸润于富贵之中,早已养成不求功过的闲散脾性。但也许是因为陆缥方才蛊惑人心的一席话,又或许是缘于亡妻那双含着血泪的眼睛,他被庸碌塞满的陈腐脑袋里,忽然冲进一股新鲜的热血。
趁着久违的胆气还未退散,陈知府转过身,闭上眼:“走上船的话,是不是得先松绑?”
***
未时中,风雨既歇。装载着新一批物资和陈知府的官船队伍,顺利起航。
陆缥站在码头,向船队挥袖致意。待舰船驶出港口,他便落下那只布满老茧但毫无疤痕的修长右手,随意环抱在胸前。
筋脉受损?不存在的。想要取信于人,论据自然是编得越具体越好。
站在陆缥身侧的转运副使,在碧霄府已居住数年,深知陈相如的为人,此刻不由得对陆缥钦佩不已:“陆御史竟将陈知府从温柔乡中挖了出来,还让他心甘情愿赶赴前线,这是如何做到的?”
陆御史莞尔一笑。转运副使身在局外,不必知道:船队人手不足所致的片刻贻误,竟会被他用作激将陈相如的借口。
官船船工因未见知府而不肯开船?当然,也是不存在的。反正都迟了,不若将尸位素餐的陈知府拿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减轻陆缥自己的压力。
兵者,诡道也。他虽已解下战袍,但往昔所学所悟,亦可用于新的战场。
身后忽有异动。陆缥敏锐回头,与意料之外的来客四目相接。
陈知府:没事哒没事哒没事哒Q。Q这世上还有在乎我的人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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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激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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