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将尽,谷里的存粮也即将消耗殆尽。最后一场秋雨来临后,闭门思过两个多月的沐恩终于回到了厨房。托粮食将尽的福,师父不得不出谷采买冬日所需的一切物资,这才在头一天晚上与他促膝长谈,决定结束他的惩罚。
师徒俩形成了默契,决定对下毒一事绝口不提,免得伤了顾夕颜的心。季无衡在顾夕颜不舍的目光中缓缓离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于林间,顾夕颜才慢吞吞地走回屋里。
冬天快到了,顾夕颜忙着缝制些棉袄,好给大家做御寒的冬衣。上回季无衡带回来的衣料还剩下了一些,虽然不是很多,但是勉强能够给石老前辈缝制一件短袄。这回他走前,特地问了她需不需要带些什么,她便让他再带些衣料棉花回来。
顾夕颜安静地在屋里赶制冬衣,直到饭点,沐恩才来叫她。“顾姐姐,你又在做衣服啦?”沐恩凑近看了一眼,打趣道:“衣服是做的不错,不过师父应该不会喜欢这种暗蓝色,是不是有些显老啊?”
顾夕颜微嗔,一双美眸瞪着他,怒道:“这件冬衣是做给你师公的,你是在说你师公老喽?”听到她生气了,沐恩尴尬地笑了声,走近她撒娇求饶:“好姐姐,我说错了还不行嘛。我以为你又偷偷地给师父做衣服了呢。”
听到他打趣的话语,顾夕颜难为情极了,她故作生气:“你再笑我,我再也不理你了。”沐恩努力地憋住笑,语气哀柔道:“我可不敢,要是惹你生气,师父回来又该罚我了。”说罢,他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着跑开了。
“沐恩,你还敢笑我,你站住,有本事别跑呀……”顾夕颜起身去追他,轮着拳头要揍他。可恶的沐恩,年纪轻轻就敢拿她寻开心。要是被她追上,她一定好好教训他。
谷主坐在窗前,远远地望见两个人你追我赶,冷峻的嘴角不禁浮起了微笑。谷里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若是无衡和顾丫头能够在一起,往后谷里添了新生命,一定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了。
早年他便对无衡极为严苛,经历了那些苦难,他早就不记得该怎么笑了。平日里除了教授无衡武功和医术,他甚至没有多和无衡说过什么话。看着无衡技艺一日日精进,他内心有说不出的高兴。
却也因为自己的寡言,让无衡一日比一日更沉默。直到十二年前,十五岁的无衡外出采药时捡回了襁褓之中的沐恩,随着沐恩一日日长大,谷中充满了沐恩稚嫩的童声,才渐渐热闹起来。
他很高兴无衡能打开心扉和善解人意的顾丫头走到一起,他真心盼着这一对璧人能喜结连理。若在普通人家,像他这样的老者也早该过上含饴弄孙的日子了吧。呵,谁能想到当年在江湖令人闻风丧胆的毒郎中,如今竟然妄想天伦之乐了。
望着两人逐渐消失的身影,谷主又陷入了惆怅。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也已经过上了含饴弄孙的生活了。这么些年,她还想他吗?是不是早就忘了他了?回忆翻涌而上,他的喉咙忍不住泛起酸涩。无论岁月如何飞驰,他终究还是忘不了她啊。
阴雨绵绵的秋日,谷主孤独的身影显得格外萧瑟,如同坠落泥泞的枯叶,终究抵抗不了无可奈何的孤寂。
顾夕颜捧着餐盘来到石老前辈的屋子里,却看见他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由于他侧着身子,顾夕颜看不清他的表情。将饭菜轻轻地放在桌子上,顾夕颜走到他身边,语气轻柔地唤道:“石老前辈,该吃饭了。”
谷主听到了她的声音,遂转过脸看她,顾夕颜却惊讶地看到他红了眼眶,眼中还有难掩的泪光。看到石老前辈哀伤的表情,顾夕颜的心中也跟着难过,她蹲下身子,将自己的小手覆在他粗糙的大手上,一双眼睛动情地望着他。
“您又想到不开心的事了吗?要不要试着说出来,这样会舒服一点。”
望着她忧心的脸庞,谷主定了定心神,感激她的体贴与关切。“你想听吗?”谷主认真地望着顾夕颜,藏在心中几十年了,除了无衡,没有人知道他不堪的过往。顾夕颜先是肯定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见她又是点头又是摇头,谷主疑惑了。“你到底是想听还是不想听?”难得他准备敞开心扉将心事说与她听,她却把他搞糊涂了。“想听也不想听。”顾夕颜认真地回答他,见石老前辈一脸疑惑,便接着解释“想听是因为我希望能够分担你的烦忧,不想听是怕勾起你的伤心。”
谷主感动地看着她,这个小丫头几次温暖了他的冰冻的心。他微笑着问道:“那我是该说呢还是不该说呢?”顾夕颜仰着头迎视着石老前辈温柔的注视,“您若是想说,我就想听。”
谷主的目光望向窗外,沉默了片刻便讲起了自己尘封已久的往事。“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刚满二十岁,行了弱冠之礼,师父便让我下山。同门中男子年满二十,女子年满十六便可以下山游历。别的师兄师姐都下山投奔自己的亲人,只有我一个人无家可归。”谷主昂首望着窗外摇曳的梧桐树,目光深邃,看不到任何哀伤难过的表情,语气平淡地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您没有家人吗?”顾夕颜瞅着他的侧脸,轻声地问询。“曾经有过,后来都死了。”谷主的身子僵硬了片刻,痛苦的回忆如翻动的书页,过往的点点滴滴全都涌上心头。
“我出生在一个大户人家,在我祖父那一辈起石家便经营着几家绸料庄子,兼着做些贩卖茶叶的生意,原先也算家境殷实。我爹虽不如祖父那般精明强干,却也还算勤勉。他为人谨慎,与人和善,在附近的几个城镇里风评不错,也算得上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他此生唯一的错,就是招惹了我娘。”顾夕颜从他的眼中看到痛苦和仇怨的神色。
“我娘是个可怜又没有什么见识的农家女,自小家中贫寒,外祖父外祖母早早就过世了,只留下年幼的她跟着几个兄长讨生活。几个舅舅全靠打渔为生,生活本就艰难,等到几位舅母过门之后,我娘的日子更难熬了。
每日不光是砍柴挑水洗衣做饭,还要伺候几个舅母,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全然成了一个伺候人的老妈子,而舅舅们却不敢为她说一句求情的话。我娘年满十八,还没人为她筹谋婚事,同村的小伙子托媒婆求亲,却因为家境不好累及媒婆被几个舅母扫地出门。她们不仅羞辱了那个小伙子,还放话出去,若是聘金不丰,还不如将这个小姑子留在家里当一辈的老妈子使唤。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一直没人敢上门求亲。直到那年冬天,祖父突发恶疾,一病不起卧床月余,请了许多大夫都说回天乏术,又请了道士和尚做法,也是徒然无功,就在全家人都准备办丧事的时候,一个算命先生路过宅院,拜见我爹后,便说我祖父命中有此劫,若是想安全渡劫,需要找一个命苦的女子,冲喜改命。
我爹多方打听,才从几个媒婆的口中听到我娘的事。他亲自登门,愿以重金求娶我娘替祖父冲喜。几个舅母一听说重金求娶,也不管是石家是要我娘嫁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就乐呵呵地答应了。我娘在房中哭了三日,不惜求死,却被舅舅救了下来,之后几个舅母就整日看守着,让她没有机会再寻死。
没过几日迎亲的花轿来了,我娘成了我祖父的姨太太,进门之后整日在祖父床前伺候,只盼着他能早日醒过来,好让自己能有立足之地。果然,那个算命先生所言不虚,我娘进门百日之后,我祖父终于清醒过来。经过一两个月的调养,他的身体总算是康复了。
我娘从原先的饱受白眼,一下子变成了府里的红人。祖父疼惜她命苦,知她对自己有着活命之恩,又兼自己年老,已经无力行夫妻之事,便对我娘以礼相待,所以直到两年后祖父去世,我娘还是清白之身。”
顾夕颜惊诧地望着石老前辈,对后面的故事,心中已然有了猜测。“她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吧。”在这样一个世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女子要遭受的永远比男子更多。
“祖父死后,我娘居住在祖父的宅院里,极少外出。直到一日家宴,按照规矩,我娘必须出席。宴会结束后,不胜酒力的娘回到房中休息。当时我爹多喝了几杯酒,祖父死后,家中生意一落千丈,我爹苦苦支撑,还要遭受官吏的敲诈,心中百感交集,夜深人静时,恍恍惚惚地来到了祖父的宅院。
也就是那一夜,我爹犯了不可饶恕的错。后来被下人发现我娘有喜了,在众人的毒打逼问之下,我娘还是咬紧牙关不肯说出我爹的名字。总算我爹良心未泯,主动承认了那个奸夫是他。这件丑事当时传遍了附近的几个镇,我爹和我娘更是饱受讥笑和嘲讽。
可怜我那孤苦软弱的娘,本想着一死了之,却又怜惜腹中无辜的孩儿,不忍心让孩子和她一起含冤共赴黄泉,因此无论旁人如何奚落打骂,也都咬着牙忍了下来。
之后娘生下了我,还没出月子,就被我爹的几个妻妾上门羞辱,我爹的正妻每隔几日就对我娘又打又骂,我娘不堪受辱,又因心中愧疚,很快便抑郁成疾。我才刚满周岁,戒了乳后没几日我娘就上吊死了。
我娘死后,我爹羞愧难当,又或许是良心发现,就将我接了过去,寄养在不受宠的五姨太院中。那五姨太膝下无子无女,对我不好也不坏。我爹不许府中的人议论我娘的事,也不许有人在我跟前提起我的身世,让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五姨太的亲生子。
从小他们就不许我出府,怕我听到闲言碎语,直到我十岁那年,因为和几个哥哥斗气,一怒之下翻墙出去,听到了外头的闲话,回家质问我爹时,被他打个半死。我被罚跪祠堂,到了后半夜,一个老妈妈偷偷地跑到祠堂里,因为可怜我懵懂无知,便将我的身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
原本知道我娘事情的人都被变卖出府了,只有这个老妈妈因为伺候了我祖父一辈子,我爹念着恩情,便准她留在府中打扫祖父的宅院。我娘伺候祖父的时候,与这个老妈妈感情极好,因此老妈妈知道我娘的许多事情。
我知道实情后,心里十分怨恨我爹,也恨那些逼死我娘的女人,尤其是我爹的正妻。我想为我娘报仇,所以,我爹出门谈生意的时候,我跑到粮仓偷偷藏了些原本用来毒死老鼠的□□,毒死了他的妻子。那时我爹只当是妻妾相斗,草草便了结了此事。只是在那之后家里便不再允许存有□□了,大概是我爹害怕再有什么不平之事了。
没被发现的我洋洋自得,以为没人知道我的小把戏。没了□□,我便常常入夜偷偷钻入镇上的药铺里,偷拿些害人性命的毒药。一年之中府中的小妾相继死去,我爹虽纳闷,却也无计可施。府中人心惶惶,常有下人议论说是我娘回来索命了。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下定决心,准备毒死我爹,然后就服毒自尽。可是没想到那天夜里在药铺偷药时被刚好回来找方子的大夫捉住了。大夫见我手中拿了毒药,心中也怕,便报了官。官府审问我为何偷拿毒药,我始终不肯开口。直到他们请了我爹过来,我爹一见我便猜到了缘故,也终于明白府中那些妻妾离奇死亡的原因了。
他跟官府一向交情不错,于是便以我是性情顽劣,无知无畏,才会模仿说书人口中的小毛贼外出偷盗。官府觊觎石家的财富,又兼平日里在我爹身上得了许多好处,便狮子大开口要了一大笔钱后,就把我放了。我怏怏地跟着我爹回了家,心中惶惶不安,深怕他会打死我。
可是这回他倒是没有毒打我,只把我关在屋子里,上了锁不许我再出来。后来我那心思深沉的大哥在外面听到了风声,便也猜出是我毒死了他娘就要来寻仇,他撬开了锁,对我拳打脚踢。我年纪小又不会武功,哪里是他的对手,没过多久便昏死过去。
后来我醒了过来,人却已经不在府里了。原来那天夜里,我爹雇了一个车夫偷偷地把我送到了隔壁镇偏僻的别院。大概是他怕我大哥把我打死,怕闹出手足相残的丑事,他面子上过不去吧。
我身上有伤,只好在别院住下。没过多久我那大哥听到风声一路追了过来,在别院找到了我,他一路追着我打,我为了自保,拿着厨房里的菜刀,却被他一把夺去,被他砍了好几刀昏死了过去。
他以为我死了,大概也是受到了惊吓,顾不得什么,丢下菜刀逃了出去。别院里的下人见我倒在血泊之中,也以为我死了,怕受到牵连便吓得逃命去了。直到一日后,我师父下山游历,途径别院,想要借住一日,可是见大门敞开却没有半个人,走了进来只见到躺在地上的我。
大概是我命不该绝吧,师父见我还剩一口气,便用随身携带的护体心丹救了我。我昏睡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我醒了之后,师父询问了我受伤的事情,我感激师父的救命之恩,便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
师父见我身世可怜,又知道我若活着一定会去找大哥寻仇,便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上山学艺。我无家可归又知道自己没有一技之长根本斗不过我大哥,所以便同意跟师父上山了。
山中岁月容易过,十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很快我就年满二十岁下山了。我原本打算去报仇,可是一到镇上才知道,石家早在五年前就被一场大火烧光了,我爹和那些哥哥全都死在了大火里。
我本来立志报仇,可一时间无处寻仇了,我颓废了好些日子,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后来我决定回到山上,余生常伴师父左右,算是报答师父的养育之恩。在回山的途中,我遇到了她,一个改变我一生的女子。”
为了故事的完整性,本章有点长,还请耐心看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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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谷主的故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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