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两人在客栈简单地用了饭后便结账出发了。顾夕颜脚程很慢,但所幸苏牧阳居住的蔡家岭离这里并不远。一个半时辰后,他们终于来到了热闹的富贵酒楼。
从山脚下的简陋客栈到蔡家岭有七八里路,若是平日一个时辰足够了,可如今路上还有许多没有融尽的积雪,走起来也就耽搁了些时间。一路上风景由荒凉转为热闹,顾夕颜几乎看花了眼。
正值年节,沿街叫卖的小贩清脆的吆喝声掺杂着杂耍艺人的刀枪棍棒碰撞声,街上看热闹的人笑着,孩童追逐着打闹着。她太久没有看到这么热闹欢快的景象了,久到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富贵酒楼,就像它响亮的名字一样富贵奢华,朱红的漆花建筑,亮堂的门面,高大的牌匾,无一不彰显着主人的华贵。跑堂的小二们在大堂里来回穿梭着,临近饭点,酒楼里早已坐满了客人。
穿着白色布袄的季无衡和顾夕颜一站在门口,一个眼尖的矮胖小二立马跑上前来,笑嘻嘻地说道:“哟,季大爷来啦,苏爷今儿个没在店里,我先带您到楼上包厢入座吧。”
面对他的热情,季无衡也没有答话,只淡淡地点头示意,随即拉着不知所措的顾夕颜往楼上走去。二楼的包厢比起一楼的华丽显得更加安静雅致,窗台前的案几上摆了些色泽青翠的陶瓷花瓶,餐桌和门中间的位置还放了一张屏风,屏风上是一幅意趣盎然的山水画,那画看似寥寥数笔,却已将北国风光勾勒得极美极具意境,一看便是出自大师之手。
待二人坐定,店小二机灵地为拿起水杯为他们倒水。“季大爷,这位姑娘是你的娘子吗?生的可真是美啊,我小虎活这么大了还没见过谁家的姑娘和夫人长得这样美呢。”听到店小二的赞美,顾夕颜有些害羞地红了脸。
季无衡接过店小二递来的水杯,轻轻地抿了一口茶,瞥了店小二一眼,店小二最会察言观色,知道季无衡是嫌他多嘴,便扁了扁嘴不再说话了。“季大爷,您二位先用茶,我先退下了。”临走前还恋恋不舍地偷看顾夕颜。直到接到季无衡冰冷如剑般锋利的眼神,这才缩着脖子逃命似的跑了出去。
店小二刚走没有多久,掌柜便敲门走了进来。掌柜是个穿着藏蓝色绸袄的中年男人,一张瘦削的脸上挂着精明世故的笑。他谄媚地笑着走近季无衡,掌柜身后跟着一个瘦小的少年,他穿着粗制的棉袄,嘴巴紧紧抿着,吃力地捧着餐盘,上面摆满了热气腾腾的包子和糕点。
“季爷,今儿个天冷,您和姑娘先吃点热乎的垫垫肚子,我已经派人去请苏爷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赶到。厨房已经去备菜了,等苏爷来了便能上菜。”掌柜示意身后的少年将盘中的食物放在桌上。
少年熟练地将包子和糕点放下,顾夕颜迎着他的手看去,却发现袖口掩盖的地方布满了一道道交错的伤痕。少年放下盘子后便退到了一边去,可他的视线却还紧紧地黏着桌上热气腾腾的包子。
“季爷可还有别的吩咐吗?”见季无衡一直不答腔,掌柜的有些恼火,却咽下了怒气,弯下腰恭敬地询问道。季无衡这时才抬头看他,冷淡地说道:“多谢鲁掌柜,你去忙吧。”鲁掌柜原先满怀怒气,却因为知道季无衡是苏牧阳的贵客而不敢怠慢。如今又见季无衡竟然记得他的名字,心中反而有些欣喜。心想自己毕竟是掌柜,别说苏爷对他十分看重,如今就连季爷也得给他几分薄面。
“是,那鲁某就不打扰季爷和姑娘了。”说罢,鲁掌柜直起身子有些得意地转身离开。他走了几步却发现原本该跟他一起走的小二没有跟上,于是便停了下来怒气冲冲地呼了他一巴掌。“还愣着干嘛,快去干活去。”
少年一只手捂住挨打的脸,痛得紧紧地咬住牙,倔强地不肯呼出声。顾夕颜惊诧地望着掌柜,没想到方才还笑的那么和善的他,此刻却如此苛待一个跑堂的少年。而那少年显然已经遭到过许多毒打,可却如此倔强不肯喊疼,又或许是不敢吧。
顾夕颜心疼少年的遭遇,她望了季无衡一眼,见他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便握紧了拳头,抬起头强扯出了一抹笑,对着鲁掌柜说道:“鲁掌柜,能不能让他留下来伺候我们?”鲁掌柜怒气正旺,听到顾夕颜的话颇为震惊,他瞅了一眼不动声色的季无衡,胆子大了许多。
他陪笑道:“姑娘若要人伺候,我另叫一名乖巧伶俐的便是,这小子初来乍到毛手毛脚的,怕是扫了姑娘的兴致。小许,还不赶紧下楼去干活。”说罢,不等顾夕颜答腔,鲁掌柜便着急地撵走少年。
听到鲁掌柜严厉的话语,少年不敢耽搁,捂着脸飞快地跑下了楼。见鲁掌柜自作主张丝毫不留余地,顾夕颜的胸中冒起阵阵怒火,可人在屋檐下,季无衡又不肯出头,她只能咽下这口气。
“季大爷,姑娘,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下去了。”鲁掌柜看似恭顺地说着,眼角眉梢却有着掩不去的不悦,顾夕颜知道他是嫌自己多管闲事了。她低下头心中却忿忿不平,大概是在谷里待久了,久到她似乎忘了权贵之人最恨的便是别人的质疑和挑战,她定是犯了鲁掌柜的大忌了吧。
季无衡仍是静静地喝茶,面容沉静看不出丝毫情绪。等鲁掌柜掩门离开之后,他才从容地放下茶杯。看着顾夕颜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模样,知道她在烦恼,便开口说道:“在懊恼没能解救那位少年?还是在怪我没有开口帮你说句话?”
听到季无衡的话,顾夕颜又是惊讶又是羞愧地红了脸,她微微抬起头,看到了季无衡洞悉一切的眼神,他的眼神如此清澈了然,却没有一丝责怪她无端的恼怒。
“鲁掌柜在富贵酒楼已经待了大半辈子,威望很高而且颇有手段,苏家上下都很仰仗他。今日不过是为了一个不相识的少年,你就把他得罪了。我不开口,他顶多认为你是同情心泛滥,回头将气撒在那少年身上也就罢了。可若是我贸然开口,你想他会如何?”季无衡循循善诱地解释道。这几年他来富贵酒楼的次数何其之多,对鲁掌柜的为人做派多少有些了解。
“他会记恨你?可是你会在乎吗?”顾夕颜不肯苟同他的做法,她心里的无衡绝不是一个袖手旁观的冷漠之人。“即便是今日你我不惜得罪鲁掌柜而留下了那少年,可救得了他一时,却救不了他一辈子。等我们走了之后,他必然逃不了一顿毒打。”季无衡不是没有注意到少年手臂上的伤痕,也不是不知道顾夕颜想要帮助他的心情。只是他不愿意贸然行事。
“可是他真的好可怜,你看到他盯着食物的渴望眼神吗?他不仅遭受了鲁掌柜的谩骂毒打,还要忍受饥饿。我知道我们帮不了他什么,我只是想把他留下来,让他吃些包子罢了。”顾夕颜有些可怜兮兮地解释着自己的初衷,她没有无衡考虑得那么深远。
“普天之下可怜之人何其之多,你不可能帮得了所有人,别再想了,先吃东西吧。”季无衡知道她心地善良见不惯欺凌弱小的不平事,可是她终究太年轻了,不懂得人心险恶,一味地心慈手软,有时候反而会累及自身。
顾夕颜正想说些什么,这时一位披着白色虎皮大氅面容俊逸的男人匆匆推门走了进来。“季兄,好久不见了。”男人开心地笑着,坐在了季无衡身旁,拿起水杯给自己倒了杯水,大口大口地喝着水。“方才小二通知我你来了,我便急急忙忙赶过来,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说罢,他才注意到坐在季无衡旁边的仙姿玉容顾夕颜。“季兄,这位姑娘是……”苏牧阳看着顾夕颜,心头有些疑惑,但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啊,这便是落入谷中的那位姑娘了是吧?”顾夕颜点了点头,温柔地笑了笑:“苏公子你好,久闻大名。我姓顾。”
顾夕颜巧笑倩兮,一双美眸晶莹灿烂,教不爱美女苏牧阳也看晃了眼。苏牧阳自诩阅人无数,却从没见过这般轻灵出尘遗世独立的绝美女子。他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那些女子中有美艳绝伦的,有雍容华贵的,有温柔妩媚的,也有清冷矜贵的,可是没有哪个女子能像眼前的这位一样空灵美好,像是不小心落入凡间的精灵,又像是百合花般美丽纯洁。
季无衡将苏牧阳的表情尽收眼底,却并不恼怒和不满,他深知顾夕颜的美丽令人沉醉,就连一向无欲无求冷情寡性的自己几乎也是一见倾心,更不用说这世间被七情六欲左右的普通男子了。
“姑娘能和无衡一起来为老母亲祝寿,牧阳荣幸之至。”苏牧阳露出诚挚的笑容,打心眼里为季无衡得觅佳人感到高兴。
“苏公子言重了。能拜见老夫人,亦是夕颜的荣幸。”顾夕颜微微颔首,面色柔和、嘴角噙笑。
“这场大雪旷日持久,俗话说瑞雪兆丰年,百姓们都说今年是个好年头。青青如今已经有孕八个月了,再有月余就要临盆了,也不知是个小子还是闺女,届时还希望你和无衡一起来喝杯满月酒。”说起这即将出世的孩子,苏牧阳心中满是期待和欣喜。
“夫人的脉象沉稳有力,此胎极有可能是个白胖小子。”季无衡沉吟而出,将自己的猜测告知了苏牧阳。三年来他为他们夫妻调理身子,亲眼目睹了他们夫妻俩深厚的情谊,也比旁人更清楚这几年他们求子的艰辛心路历程。
尤其是美丽温柔的青青,她身上的压力更大。苏母原本就嫌弃日渐落败的柳家已经匹配不上日益强盛的苏家,更何况她进门三年一直没有身孕,让原本人丁稀薄的苏家更是心急如焚。
听到季无衡说出的话,苏牧阳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大了,一双浓厚的俊眉也笑弯了。“真的吗?前些日子我娘还老在我们跟前说青青的肚子很尖又加上害喜不重,一定会是个男孩。我倒是无所谓,只要是青青生的,男孩女孩都是我心头的宝贝。不过青青就不行了,她知道我们苏家男丁稀少,爹娘抱孙子心切,就怕生下来的是女儿,会让爹娘不高兴呢。”
苏牧阳高兴且感激地看着季无衡说道:“回头我就跟青青说,连你这个神医都断定她腹中是个男孩,这回她就能安心待产了。我们可说好了的,等这孩儿落地,你就是他的干爹,可不许赖啊。”
苏牧阳笑着挪揶他,季无衡这时才想起当初诊断出青青有孕在身时,苏牧阳便提议让他做这个孩子的干爹,当时见大家都很高兴,他不忍心拒绝,眼下自然更是没有理由拒绝了。
“能做你孩子的干爹,我亦高兴。”季无衡含笑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送给孩子,但这块玉佩是当年义父赠我的,等孩子出生的时候,这块玉佩就当是我给他的满月礼。”
苏牧阳从季无衡手中接过玉佩,这块玉佩是季无衡从不离身的物件,想必一定很珍贵的。“好的,谢谢你,我替孩儿收下了。将来等你也有了孩儿,我也会为他备上厚礼。”
“这玉佩是用天山千年玉石雕琢而成,贴身携带冬暖夏凉,可佑身体康健。这是当年师公送给义父的,后来义父送给了我。”义父待他真的很好,原本他不该将意义重要的玉佩转送他人的,但既然认了干儿子,总得拿出一件像样的有意义的东西来送。
“啊,原来这玉佩还有这样的缘由,那我不能收,你还是留给你的小徒弟吧。”苏牧阳听得出这块玉佩传承的意义。“既然给了你,就留着吧。”季无衡轻声回绝。“哈哈,那好吧,若是这玉佩真有师徒传承之意,那么将来我的儿子就拜入你门下学习医术如何?”苏牧阳哈哈大笑道。
顾夕颜见他们心情大好,觉得自己是不是也该送点什么给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但又觉得自己并没有送礼的立场,即便她名义上算是无衡的未婚妻,但毕竟没过门。“怎么了?”季无衡察觉到了顾夕颜疑惑沉思的样子,不知道她怎么了,便出声询问。
“我没事,你们聊不用管我。”顾夕颜温柔一笑,为自己的多思感到尴尬。“光顾着说话了,你们一定饿了吧,我这就去叫他们送些饭菜上来。”说罢,苏牧阳急忙起身走了出去。没过多久几个小二送了丰盛的酒肉饭菜上来。
刀切牛肉,桂花蒸藕,红烧肉,香妃鸡,珍鲜笋片,清炒山菇,依次有序地摆上了桌,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将就着吃一顿吧,等晚上寿宴开席,我再好好陪你喝一杯。”苏牧阳招呼着大家吃饭,顾夕颜也着实有些饿了。等小二们离开之后,三个人不再寒暄,安静地吃起饭来。
饱餐一顿之后,苏牧阳率先起身,和煦地看着仍坐在位子上的两个人说道:“今日府里的客人很多,我怕青青招呼不过来,就先行一步。顾姑娘第一次到蔡家岭来,不如你带她到处逛逛。东街宝酥斋的点心不错,你们不妨去尝尝。”
“待客要紧,你去吧。”季无衡知道他身为苏家独子的重任,苏家在商界和官府所结交的朋友众多,柳青青有孕在身,的确应付不来。“好,客套话我也不说了,我家的路你认识,待会我会让苏呈回去交代一下,你们逛完了早些去,爹娘和青青看见你们一定会很开心的。”说罢,苏牧阳右手握拳,左手覆上向他们告辞。“那季兄,顾姑娘,我先失陪了。咱们晚上见。”
“苏公子你太客气了,晚上见。”顾夕颜也站起身来以示尊重和感谢。目送苏牧阳离开之后,季无衡倒了一杯茶递给顾夕颜:“坐下喝杯茶,休息片刻,我们出去走走。”
“苏公子真是个不错的人。”顾夕颜嘴角噙着笑温柔地望着季无衡,真心地为他能够有这样的朋友而感到高兴。“是不错,就是有些聒噪。”季无衡无奈地摇了摇头,起初他不过是被苏牧阳救母心切感动,所以才会破例送了人参给他,还亲自为苏母诊治。可那时他并没有交友的打算,他习惯了独来独往,唯一的温情也只会留给义父和沐恩。
可是后来他实在是受不了苏牧阳一副要报恩的样子,也烦够了他跟前跟后的纠缠,于是就答应了他报恩的请求。刚好蔡家岭离山谷不远,于是他提出让苏牧阳每个月为自己准备吃食物资,就这样一来二去两个人不知不觉建立了深厚的友情。
“但是你能忍受,对吧?”顾夕颜噗嗤笑出了声,她抿了抿嘴唇掩去笑意,故作认真地问道:“那,你觉得我聒噪吗?”“你不一样。”季无衡脸不红心不跳,眸光含情地望着她。听到他的话,迎着他深情的目光,顾夕颜羞红了脸。
知道顾夕颜脸皮薄,季无衡也不再逗她,心情很好地喝着杯中的茶不再说话。见季无衡不再说话,顾夕颜也低下头捧起了茶杯喝起水来。“苏公子跟他夫人的感情是不是很好啊?”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顾夕颜决定找个话题跟季无衡闲聊。
“嗯,他们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发现彼此相爱,可是苏伯父和伯母并不赞成,牧阳与他们僵持了好些年,三年前才总算是打动了父母,将青青娶了进来。”季无衡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这是个跟他全无关系的一个故事。但顾夕颜分明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祝福与期待。
“但是苏少夫人成亲后过的应该不太开心吧?”顾夕颜说出了心中的疑惑。她听沐恩提起过苏牧阳夫妇的事情,也知道他们成亲三年才好不容易怀上了孩子。苏家男丁少,而他们夫妻迟迟没能生下孩子,苏家的长辈们一定很不高兴,自然苏少夫人也不可能过的太愉快。
“等她生下这个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季无衡语带希冀地说道,这些年青青为了怀上身孕,吃了多少药受了多少罪,他身为大夫全都看在眼里。“会的,他们会幸福的。”顾夕颜真心祝福他们。
善良的人一定会得到老天爷的庇护的,所以她相信苏牧阳和他的夫人一定会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生而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的。“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季无衡潇洒地站起身来,伸手去牵顾夕颜。
“我们去街上走走。”见她聊的兴起连早些时间的安排都忘了,季无衡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头。“啊?哦……我都忘了,呵呵……”顾夕颜傻笑着,起身主动挽着季无衡的胳膊,“走吧,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季无衡和顾夕颜相偕而出,吸引了一大堆食客的注目。其中有一道惊愕的目光久久地望着他们,直到他们离开了很久,才若有所思地走向了柜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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