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被宫人救了上来,知秋歪在床头,面容憔悴,而我裹在被子里,不停的打着喷嚏。她瞧着我,便笑了。
这是她出事后第一次朝我笑。
然后她说:“羲河,你让我死吧,好不好?”
我急得要掉眼泪,抓着她冰凉的手说:“不要,求求你不要是你说的,塑造比破坏一个东西更难,你这么好,知秋你这么好,你不要毁掉自己好不好?我求求你了知秋。”
知秋摇摇头,惨然一笑:“没有那么简单,羲河,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经历了什么,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许多人都心知肚明,这孩子一旦出生,必然带异族的特征,到时候皇上便会以□□宫闱罪将我处死,而贺兰家,会因此受到牵连,百年清名毁于一旦。甚至满门抄斩,你想看到我成为贺兰家的罪人吗,羲河?”
“不会的,我哥哥不会那么做的。”
她冷冷的笑着,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吗?”
我跌跌撞撞的跑出去,我想去问哥哥,可是却发现,他就站在门口,脸色苍白。
“哥—”
他没有看我,而是径直走向屋里,知秋见了他,便厌憎的把头转向另外一边。
他跪在了她床前,轻声说:“姐姐,我不逃了。”
知秋比他大,在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他一直玩笑着、恼怒着叫她姐姐。
“你把孩子生下来,不要糟蹋自己的身体。他是我的孽障,不是你的。”
那天,哥哥下诏立知秋腹中的孩子为太子,那是南齐开国以来,头一个尚未出生便被立储的皇子,哥哥用这种方式向天下人证明,他的皇后清清白白。
而知秋,从头到尾都没有半分表情。
这个不被父母期待的孩子出生在来年六月,一个刚下完暴雨的暮晚,知秋累极了,晕过去之前,拉着我的手说:“羲河,去看看孩子—”
落日余晖将云翳遍染,宫人把他抱给我和哥哥看,堕胎药和母亲恶劣的心情还是影响了他的成长,他比一般孩子羸弱的多,可怜兮兮的,像一只小猫一样。
“哥哥你看他啊,他好乖!你要给他取什么名字?”我兴奋的说。
“带下去吧”哥哥疲倦的揉了揉眉心。
“等等。”
宫人站住了,我从她怀里接过孩子,仰起头,重又天真无邪的笑起来:“我好喜欢小娃娃,所以一早为他备下了乳母和使唤的人,知秋身子虚,哥哥就把娃娃交给我吧,此后衣食住行,我都会亲自过问,哥哥放心。”
哥哥定定的看着我,我也笑着看着他。
那一年,我九岁,再也没有什么天真,世间对我而言,只剩下血淋淋的真相,我知道我退缩半步,我的哥哥就会杀死这个孩子。太子早天,他就可以立第二个太子。
可是我必须保护他。
知秋已然如同行尸走肉,如同半个魂魄已然去了地府,这个孩子是她唯一的牵挂,我不能让她醒过来,就看到一具小小的尸体。
哥哥最终叹了口气,说:“羲和长大了。”
他拖着君王长长的裙裾步入暮色之中,最后留给我的话是:“既然你这么喜欢,名字便由你取吧。”
他又一次纵容了我。
这孩子生在夏日暮晚,我便给他取名夏挽。愿他像是盛夏的草木一样繁盛,也愿他能挽留住我所珍重的那个人。
哥哥能容忍夏挽存在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夏挽的身体很弱,那年月,早天的婴孩很多,哪怕是强壮的孩子也很难活到成年,又何况夏挽先天不足,还未学会吃饭,便先学会了吃药。
除却为了知秋,我是真的很喜欢他,纵然他其实与我没有什么血缘上的关系,我整夜不合眼的照顾着他,他总是发烧,在我怀里连哭得连嗓子都哑了,我用小子一点点的喂他喝药,他小小的手紧紧的拽着我的衣襟,像是在说,姑姑,你别让我回天上去。
“姑姑不让你死,等你长大了,姑姑还要带你去放风筝,带你去看大好河山,你要努力活下去,知道吗?”
我喃喃念叨着,念着念着,就撑不住睡着了,我已经五天没合眼了。就那么一下,再睁开眼睛,天就亮了。
孩子在一边,无声无息,我整个身子都凉了,跳起来去看他,却见他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正安静的咬着小拳头,看我过来,就皱起小脸笑起来。
“你把姑姑吓死了,你这个小混球。”
我嘟囔着,把他高高的举起来。
他还以为我在和他玩,便挥舞着小手,咯咯咯的笑起来。
南人肤白,面部轮廓不深,瞳仁为黑。北人皮肤黑,高鼻梁高颧骨,瞳仁为褐。是肉眼便能辦认出的差别,而夏挽并没有北人那攻击性的长相,反而生得秀气婉约,似足了贺兰家的小公子,只是唯有一点,他的眼睛是比褐色浅一点的琥珀色。
这其实算不得什么异族特征,毕竟也有南人瞳色并非纯黑,只是.对于深知内情的人,他的眼睛就是一根刺。
知秋身体好一点之后,就把夏挽接到身边亲自抚养,她对他很严厉,她用最苛刻的标准管束他,三岁的时候,他便开始读书认字,五岁的时候,便开始习武了,他很聪明,但一旦犯错,知秋的戒尺就毫不犹豫的打下来,他从来不哭,只是乖巧的跪在地上,说:“母亲莫气,是夏挽无用。”
除此之外,她幽居于佛堂之中,对宫中事务一概不过问,而此时北凉蠢蠢欲动,民间因赋税过高而怨声载道,□□以继夜的处理政务,还不到三十岁,双鬓已然有了白发。
他们谁都不见谁,只是偶尔我来找知秋的时候,会瞧见哥哥站在门外,听着佛堂里的梵音,那神色,让人瞧了难过。
国事危机,内忧外患,我不得不着手处理一些政务为哥哥分忧,偶尔才得闲去知秋那里坐坐。
那是一个秋天的午后,宫中的柿子熟了,我命人摘了满满的一筐给知秋送过来。她正看书,见我来就笑着说:“快给公主泡茶。把夏挽叫来,陪姑姑说话。”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每次见她,都觉得她更瘦了,那种骨子里对人世倦怠越加的明显。我装作什么都没觉察出来,兴高采烈的从太尉新娶了第十房妾室,说到哪个文人做了一首绝世好词,我恨不得把天下所有有趣的事都说给她听。可是她从不搭言,只会在我实在说不下去的时候,淡淡一笑,道:“天晚了,公主早些回吧。”
我笑容僵在脸上,又赶紧装作什么都觉察不出来的样子,过去腻她:“天晚了我就留下来和你一起睡,正好尝尝你这儿的斋菜,你瞧我这肚腩,肥的像炸猪油的肉。”
“好不好嘛,知秋。”我摇晃着她的手臂。
她了然的叹了口气,道:“羲河,你不必如此,在夏挽长大成人之前,我是不会…”
突然,门外传来了喧哗声:“皇上,娘娘不见客”
“滚开!”
我错愕的看着门口,哥哥满身酒气的走进来,知秋一见他,便厌恶的蹙起眉,看向了另外一边。
“哥,你怎么来了?”我不安的站起来。
他看着知秋醉醺醺的笑着,那些笑容疯狂又残忍。
“朕来跟皇后商量一件事。”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
“来人,把羲和公主带下去,然后把门锁上,没有朕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
“你要干什么?哥!”我拼了命的挣扎,还是被拖了下去,我扑到门上,听见里面知秋气得发抖的声音。
“你这是要做什么!”
“朕无子嗣,朕来问皇后,准备让那个野种当多久的太子!”
“你同别人去生!你同别人去生!”
知秋的声音已经慌了,她想跑,却被哥哥一把抱住。
“贺兰知秋,你不是瞧不起我吗”他咬牙切齿的说:“我他妈早就想把你这身撕碎了,看你敢不敢再给我看这张高傲的脸!想六根清净?你做梦,你是我的皇后,就要和我一起永世不得超生!”
“你想干什么?你放开我!”
随着雷声,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我拼了命的拍着门:“哥哥你不要,那会杀死她的!哥哥我求求你不要!”
宫人上来拉我,我歇斯底里的抓着台阶,地上蜿蜒出两道血痕,布料的撕裂声和知秋哭泣声传来,又归于安静,我最终停止了挣扎,呆呆的坐在雨里。
门被打开了,哥哥踉跄着跑出来,肩胛处血流如注,他看着我,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踉跄着离开了。
我想走进去,就听见知秋的声音,幽幽的响起:“羲河,你走吧,我没事”
那一夜,知秋把一只长钗插入了哥哥的肩胛骨,对于她而言,那是近乎暴烈的反抗。
“我看不起你?那么谁看得起你?先皇吗?如果他看得起他不会给你取名夕照!如果他看得起你他就会管束你而不是让你尽情去当一个废物!”
她的眼睛里燃烧着烈火,却笑得那么冰冷。
“是的,我看不起你,但我最看不起的是我自己,夕照,我居然曾经爱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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