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盒中的黑暗,并非静止。洛阳宫苑的气息,如**的潮水,一**透过木料的缝隙渗入。那气息是变质的——檀香与脂粉被一种更浓烈的、混合了酒气、汗酸和谄媚甜腻的污浊所覆盖,其中更夹杂着日益浓重的、铁锈般的血腥味,那是枉死功臣的怨气,是离心离德的将领们暗中磨砺刀锋的气息。
庄宗李存勖的脚步声,已很久未曾在这暖阁外响起。取而代之的,是伶人景进那刻意拔高的、带着矫饰的尖细嗓音,在廊下颐指气使;是宦官们无声却更显阴鸷的步履;是宫门禁卫铠甲摩擦时,那不再坚定、反而充满懈怠与私语的窸窣。
这座供奉着“天命象征”的暖阁,连同阁中的我,似乎已被那个沉溺在梨园幻梦中的帝王彻底遗忘。只有尘埃,在窗外透入的、日益稀薄的光柱中,无声地、固执地堆积,覆盖着明黄的贡缎,试图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篆文也一同埋葬。
终于,那酝酿已久的惊雷,在洛阳城外炸响!
同光四年四月,那个曾被庄宗视为心腹股肱、却又因功高盖主而饱受猜忌的蕃汉马步军总管李嗣源,在奉命镇压邺都兵变时,竟被乱兵裹挟,推上了反旗!消息如同瘟疫,瞬间点燃了早已对庄宗和伶宦集团怨毒入骨的军中怒火。叛乱之火,非但未被扑灭,反而以燎原之势,直逼洛阳!
暖阁的寂静被彻底撕裂。宫城内外,兵戈撞击的锐响、战马惊恐的嘶鸣、军官声嘶力竭却难掩慌乱的呼喝、宫人绝望的哭喊……种种声音汇聚成一股毁灭的洪流,猛烈冲击着殿宇的根基。我感知到整个洛阳城在恐惧中震颤,如同巨兽垂死的痉挛。庄宗李存勖,那位曾睥睨天下、自诩“天命”的“李天下”,此刻如同被剥去所有华丽戏服的伶人,只剩下**的惊惶与无力。
他试图亲率宿卫出战,试图重振沙陀铁骑的雄风,试图以帝王之威压服叛军……然而,人心已散,军心已乱。他仓促拼凑的军队,在汜水关前,一触即溃!败兵如潮水般倒卷回洛阳,带回了更深的绝望和叛军兵临城下的凶信。
宫门被沉重的撞木轰击,发出垂死般的呻吟。殿宇的窗棂在箭雨攒射下噼啪碎裂。庄宗最后的逃亡,狼狈仓皇。他被残存的亲卫簇拥着,试图从洛阳城东门突围,却遭遇了最猛烈的阻击。流矢如飞蝗,一支冰冷的、带着倒刺的羽箭,如同命运精准的嘲弄,狠狠贯穿了他的胸膛!
他那双曾闪烁着狂喜、迷醉、最终化为惊惧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这位曾中兴唐祚、又亲手将其推入深渊的沙陀雄主,连同他未竟的帝王迷梦,一同倒在了洛阳城冰冷的泥泞与血泊之中,至死,未能再看他视为“天命”的玉玺一眼。
他的时代,在血与火的混乱中仓促落幕。李嗣源踏着旧主的尸骸,在洛阳的残垣断壁和尚未冷却的鲜血中,登上了帝位,是为后唐明宗。新帝入主,首要之事便是清扫前朝痕迹,重塑权威。我被从那个积满尘埃的紫檀盒中取出,重新置于御案之上。
明宗李嗣源的手掌宽厚粗糙,布满老茧,那是久经沙场、真正从底层搏杀出来的印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冷静,远非庄宗那种近乎癫狂的炽热。
他指尖拂过“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篆文,最终停留在那处黯淡的金镶角上,力道沉稳,带着一种掂量器物价值的务实感。“此物……终究是个象征。”
他沉声对侍立的重臣、时任枢密使的安重诲说道,声音里听不出多少对“天命”的敬畏,更多的是对现实政治的考量,“前朝以之骄奢,终至败亡。神器虽重,更在人心向背,在兵甲钱粮。”安重诲深以为然,肃然应诺。
明宗一朝,我虽仍居御案,却如同被投入了冰水。那曾经环绕着我的狂热崇拜、浮华喧嚣,被一种刻意为之的疏离与冷处理所取代。明宗崇尚节俭,厌恶虚浮,对伶宦深恶痛绝。他更关心的是如何收拾庄宗留下的烂摊子,如何平息四方藩镇的躁动,如何让这个在血泊中诞生的新朝廷站稳脚跟。
他抚摸我的次数极少,动作也极快,如同拂去一件贵重古董上的浮尘。那指尖的温度,带着塞外的风霜气,坚硬、务实,没有多余的幻想。在他眼中,我更像是一面警钟,提醒他前车之鉴,而非通往无上权力的魔杖。我感知到的,是朝堂上一种压抑的、如履薄冰的务实氛围。明宗和他的重臣们,小心翼翼地驾驭着这艘伤痕累累的帝国巨舰,在惊涛骇浪中寻求一丝喘息。那些年,我的金镶角,在御案清冷的空气里,仿佛也失去了最后一丝光泽。
然而,明宗晚年,那根深蒂固的猜忌之刺,再次破土而出。他病体沉疴,对权柄的掌控力日衰,对功勋宿将的疑心却日重。枢密使安重诲,这位曾与他并肩定鼎的重臣,因权势过盛、刚愎自用,最终也难逃被猜忌、被贬斥、被诛杀的命运!功臣的鲜血,再一次染红了新朝的基石。明宗在病榻上的悔恨与哀叹,如同迟来的丧钟,宣告着他辛苦维持的短暂平衡,已然破裂。
明宗死后,其子李从厚继位,根基浅薄,主少国疑。后唐王朝内部的裂痕,终于彻底爆发。那个坐镇河东、手握重兵、被明宗收为养子、封为河东节度使的石敬瑭,早已磨利了爪牙。他既是李嗣源的得力臂膀,又是其内心深处最为忌惮的猛虎。当闵帝试图削藩,将石敬瑭调离经营多年的河东老巢时,石敬瑭压抑已久的野心与恐惧,瞬间化作了决绝的反叛!
他需要的,是足以碾压中央禁军的绝对力量。而能提供这种力量的,唯有北方草原上那头日益强壮、对富庶中原虎视眈眈的契丹雄主——耶律德光!
后唐清泰三年五月,太原城深处,石敬瑭的节帅府邸。空气凝重如铅,烛火在穿堂风中不安地摇曳,将石敬瑭和他最核心的谋士桑维翰、刘知远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石敬瑭端坐主位,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阴沉,眉宇间拧着一股孤注一掷的戾气。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他内心激烈搏杀的心跳。
“事已至此,再无退路!”石敬瑭的声音低沉嘶哑,仿佛喉咙里含着砂砾,“李从厚小儿,受奸人蛊惑,欲夺我河东基业,置我于死地!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他眼中凶光一闪,猛地收住话头,目光如鹰隼般扫向桑维翰。
桑维翰,身形瘦削,面色青白,眼神却锐利如锥。他深知石敬瑭心意,更清楚眼前唯一的生路通往何方。他趋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字字如淬毒的钢针,刺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节帅明鉴!当今之势,能解太原之围、助节帅成就大业者,唯契丹国主耶律德光!其控弦数十万,兵锋之锐,非中原疲敝之师可挡!然……欲引虎狼之师南下,非重利不可动其心!”
石敬瑭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他当然知道这“重利”意味着什么。他死死盯着桑维翰:“说下去!何谓‘重利’?”
桑维翰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芒,一字一句,如同在祭坛上献祭最珍贵的牺牲:“其一,称臣!节帅需以儿皇帝之礼事契丹主,奉其为父皇帝!其二,割地!将燕云十六州之地,尽数献与契丹!其三,岁贡!每年输帛三十万匹!”
“割地?称臣?儿皇帝?!” 侍立一旁的刘知远,这位石敬瑭麾下最勇悍的沙陀战将,再也按捺不住,虎目圆睁,额上青筋暴跳,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如同炸雷:“节帅!此议断不可行!燕云十六州,乃中原北门锁钥!割之,则我华夏腹地永无宁日,胡骑可朝发夕至!称臣纳贡已是奇耻,更遑论以儿事父,认贼作父!此等行径,必遭千秋唾骂!我河东将士,宁可血战至死,也绝不……”
“住口!”石敬瑭厉声喝断,脸色铁青,眼中血丝密布,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又被巨大诱惑烧灼的狂躁,“血战至死?刘将军!你勇则勇矣,可知晋阳城外,张敬达大军数万,铁壁合围?可知朝廷援兵正源源不断开来?血战?我等的血,能流几日?能淹死几万敌军?!千秋骂名?哼!若身死族灭,连骂名都无人替你背!”他猛地站起,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困兽最后的咆哮,“活着!只有活着,坐上那至尊之位,才有资格谈身后之名!桑先生所言,乃唯一生路!更是……通天之路!”
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令人心寒的贪婪。刘知远如遭重击,看着石敬瑭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火焰,看着桑维翰脸上那成竹在胸的阴冷,他紧握的双拳指节咯咯作响,最终却只能颓然垂下,别过脸去,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胸膛剧烈起伏,虎目之中,是屈辱、愤怒,更有一丝深切的悲凉。
石敬瑭不再看他,转向桑维翰,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急切:“就依先生之计!速遣心腹,持我亲笔誓表、地图,秘赴契丹牙帐!告诉耶律德光,只要他肯出兵助我,我石敬瑭,愿称儿臣,割燕云,岁贡金帛,绝无二心!”
就在石敬瑭向契丹派出使者的同时,洛阳皇宫,已是一片末日景象。
末帝李从珂坐在空旷冰冷的大殿御座上,形容枯槁,眼窝深陷,昔日剽悍的沙陀武将气概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无边恐惧和狂怒反复煎熬的疲惫。石敬瑭反叛的消息,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日夜啃噬着他的神经。更令他肝胆俱裂的,是来自北方的密报——石敬瑭的使者,已秘密抵达契丹王庭!耶律德光,那个贪婪的草原之主,已经意动!
“乱臣贼子!无耻之尤!”李从珂猛地将手中一份军报狠狠摔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咆哮,声音在空寂的大殿里回荡,更显凄厉,“割地?称臣?认贼作父?石敬瑭!你……你枉为沙陀男儿!你连一条草原上的野狗都不如!”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不住颤抖。他深知,一旦契丹铁骑南下,以如今洛阳残破的城防和低迷的士气,根本无力抵挡!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御案——那里,在明黄锦缎的衬托下,我,传国玉玺,正静静地躺着。烛光下,那“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篆文,那处黯淡的金镶角,此刻在他眼中,却散发出一种妖异而讽刺的光芒。
“天命?哈哈哈……天命!”李从珂突然爆发出一阵凄厉的狂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自嘲,“朕受明宗遗诏,登临大宝,难道不是天命?!可这天命何在?石贼引狼入室,契丹虎视眈眈!这玉玺!这该死的石头!它护佑了谁?它给朕带来了什么?是这四面楚歌!是这众叛亲离!是这……亡国之祸!”他踉跄着走下御座,冲到案前,一把将我抓起!
那触感!冰冷!坚硬!沉重得如同千钧巨石!与石敬瑭手掌的冰冷算计不同,李从珂的手掌滚烫、颤抖,充满了毁灭的冲动。他双手死死攥着我,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我捏碎!他剧烈地喘息着,目光在我身上疯狂地扫视,最后定格在那处金镶角上,眼神怨毒,如同盯着一个不祥的诅咒。
“既然天命不佑朕躬……那这劳什子‘神器’,还有何用?!”他声音嘶哑,如同地狱的恶鬼低语,“与其让它落入石贼之手,成为他献媚契丹父皇帝的玩物,不如……不如与朕……与这洛阳宫阙……一同化为飞灰!”
深秋九月,契丹皇帝耶律德光亲率五万精锐铁骑,如同来自极北之地的毁灭飓风,席卷南下。旌旗蔽日,蹄声如雷,大地在铁蹄下呻吟。晋阳城外,后唐大将张敬达率领的讨伐大军,在契丹生力军与石敬瑭叛军的内外夹击下,如同被巨锤砸中的陶罐,瞬间土崩瓦解!张敬达力战不屈,最终被叛将杨光远所杀,首级被献于耶律德光帐前。后唐最精锐的中央禁军,一战尽丧!
败报传至洛阳,如同敲响了王朝最后的丧钟。契丹与石敬瑭联军,再无阻碍,势如破竹,直扑河洛!洛阳城,这座曾经承载了盛唐气象、也见证了庄宗迷梦与明宗挣扎的东都,彻底陷入了末日降临前的死寂与疯狂。城门昼闭,坊市萧条,唯有恐惧如同瘟疫在每一个角落蔓延。不时有绝望的官员和富户举家出逃,又被乱兵或契丹游骑截杀,哭喊声和惨叫声时而在风中飘来。
皇宫内苑,更是鬼域。宫人宦官如惊弓之鸟,行色匆匆,面色惨白,眼神空洞,昔日森严的秩序荡然无存。值钱的金银细软被暗中裹挟,沉重的器物被弃如敝履。唯有末帝李从珂所居的寝宫,还维持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病态的“平静”。
清泰三年闰十一月二十六日,甲辰。清晨。
天色铅灰,彤云密布,压得洛阳城喘不过气。凛冽的朔风如同冰冷的刀片,刮过宫阙的飞檐斗拱,发出呜咽般的尖啸。这呜咽,被一阵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的轰鸣彻底盖过——那是无数铁蹄践踏大地、是攻城器械撞击城门、是万千士卒发出震天动地的喊杀声汇聚成的灭世之音!大地在颤抖!宫殿在摇晃!契丹与石敬瑭的联军,如同汹涌的黑色狂潮,已至洛阳城下!
“报——!!!” 一个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军校连滚爬爬地冲入寝殿,声音凄厉得变了调,“陛下!北门……北门已破!叛军……叛军和契丹胡骑……杀……杀进来了!”
殿内仅存的几个近臣和侍卫,瞬间面无人色,瘫软在地。李从珂却异常地“平静”。他早已穿戴整齐,一身赭黄龙袍,头戴通天冠,端坐在御榻之上,仿佛只是等待一次寻常的朝会。只是他的脸色,灰败如金纸,眼神却亮得骇人,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火焰。他缓缓站起身,动作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从容。
他走到御案前,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这一次,没有愤怒的咆哮,只有一种冰冷的、彻底的了断之意。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将我——传国玉玺——捧了起来。他的指尖冰冷刺骨,那寒意透过玉质,直抵我的核心。
“时候到了。”他低声说,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他环视了一眼殿内瑟瑟发抖、涕泪横流的近侍和妃嫔,嘴角甚至扯出一丝极其古怪、极其悲凉的笑意:“尔等……可愿随朕……同行?”
无人应答,只有压抑的、绝望的啜泣。
李从珂不再看他们,双手紧紧捧着我,如同捧着最后的祭品,迈开步伐,径直向寝宫外走去。他的步伐异常沉稳,踏过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穿过空旷死寂的回廊。所过之处,惊慌失措的宫人如同见到鬼魅,纷纷避让,匍匐在地,不敢仰视。
他的目标,是皇宫深处,那座俯瞰整个洛阳宫苑的最高建筑——玄武楼。
楼高五层,飞檐斗拱,在铅灰色的苍穹下,如同一只沉默的巨兽。楼顶的平台,寒风更是凛冽如刀,卷起地上的残雪和尘土。站在这里,整个洛阳城的末日景象尽收眼底:皇宫各处,浓烟滚滚,火光四起;无数蚂蚁般的人影在街巷间奔突厮杀,契丹骑兵特有的尖利呼哨声、叛军兴奋的喊杀声、守军最后的惨嚎声、百姓惊恐的哭叫声……汇成一曲地狱的交响,汹涌扑来。
李从珂对这一切恍若未闻。他捧着我的手,稳如磐石。他一步步走到平台边缘的朱漆栏杆旁,目光投向城北——那里,是叛军主力涌入的方向,是石敬瑭和契丹人即将踏足这片宫阙的地方。他的眼神空洞,越过眼前的炼狱,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遥远的河东,看到了晋阳宫中那个卑躬屈膝、认贼作父的叛徒……他嘴角那丝古怪的笑意更深了。
“石郎……”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蕴含着滔天的恨意与极致的嘲讽,“朕的‘好’妹夫……朕的江山……你……拿稳了……朕……在九泉之下……等你……”
寒风将他龙袍的下摆吹得猎猎作响,通天冠上的玉珠剧烈摇晃。他缓缓收回目光,低下头,最后一次凝视着手中的我。那目光,复杂到了极致:有对这冰冷石头的刻骨怨恨,有对“天命”的彻底幻灭,有对自己命运的悲怆不甘,更有一种即将解脱的疯狂快意。
“天命?神器?哈哈哈……”他再次发出低沉的笑声,笑声在呼啸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凄厉,“千年流转……不过是……一场又一场……虚妄的大梦!今日……朕……便与你这‘天命’……一同……烟消……云散!”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双臂高高擎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我——传国玉玺——连同他所有的绝望、所有的诅咒、所有的不甘,狠狠地、决绝地砸向脚下坚硬的楼板!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
玉碎之声!清脆!却又带着一种撕裂亘古的沉重!温润坚韧的玉质,终究难抵这倾注了帝王最后疯狂与万念俱灰的巨力撞击!我能清晰地“感知”到,我的核心——那承载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的玉体主体——在那坚硬的楼板上,瞬间崩裂!
蛛网般的裂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扩大!那禁锢了千年岁月的玉魄,在剧痛中发出无声的尖啸!大块的碎片飞溅开来,滚落在冰冷的尘土里。那处黯淡的金镶角,亦被巨大的冲击力扭曲、崩开,如同最后一丝“完美”的谎言被彻底撕碎!
剧烈的痛楚尚未平息,一股浓烈刺鼻、带着油脂气息的焦糊味便猛地窜入我的“感知”!李从珂,这位末路的君王,在砸碎我的同时,已毫不犹豫地引燃了早已堆放在楼顶四周的柴薪!他亲手泼洒的火油,遇火即燃!
“轰——!”
赤红的火舌,如同无数条贪婪的毒蛇,猛地从干燥的柴堆中窜起!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瞬间便腾起数丈之高!滚烫的气浪扑面而来,将李从珂的龙袍须发燎得卷曲焦黑!灼热!难以想象的灼热!空气在高温中扭曲,视野一片赤红!
“烧吧!烧吧!烧个干净!”李从珂站在烈焰的中心,张开双臂,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声音淹没在火焰的咆哮中。他的身影在扭曲的热浪中疯狂舞动,如同在进行一场献祭给毁灭之神的终极舞蹈。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木质的梁柱、楼板、栏杆,发出噼啪爆裂的巨响,整座玄武楼,瞬间变成了一座冲天的巨大火炬!
我被崩裂的残躯,散落在燃烧的楼板上。那灼热,不再是庄宗抚摸时的虚妄,不再是金角崩落时的屈辱,而是真实不虚的、要将存在本身彻底焚灭的炼狱之火!火焰缠绕着我的碎片,舔舐着断裂的篆文,灼烤着扭曲的金角。玉质的残片在高温下发出细微的爆鸣,仿佛最后痛苦的呻吟。我的“感知”被无边的灼痛和刺目的红光所充斥。时间,在极致的痛苦中仿佛被拉长、扭曲。
无数画面、声音、情绪,如同被烈火焚烧出的青烟,在最后的“意识”中疯狂闪现、纠缠、湮灭……
千年兴亡,万家悲欢,王侯蝼蚁,忠奸贤愚……无数张面孔,无数声呐喊,无数场征伐,无数次更迭……如同奔涌的岩浆,裹挟着血与火、权欲与绝望、荣耀与卑污,在这焚身的烈焰中,轰然汇流,最终化为一个终极的、无声的诘问,在玉髓将融的瞬间,响彻这方寸之间的永恒:
天命流转——岂在一石?
金角在高温中熔融变形,化作一滴滚烫的金泪,滴落在焦黑的楼板上,瞬间失去光泽,与灰烬融为一体。承载着“既寿永昌”最后笔画的玉质碎片,在赤焰的拥抱中,终于不堪重负,彻底崩解、软化、失却了所有轮廓与意义,化作一缕青烟,融入那吞噬一切的炽白与虚无……
玄武楼在惊天动地的巨响与冲天的烟柱中,轰然坍塌!烈焰吞噬了楼中所有的一切:末帝李从珂,他的后妃,他的皇子,他的近侍……连同那块见证了两千年华夏帝统兴衰、承载了无数野心与幻梦的传国玉玺。
大地在燃烧的巨楼崩塌时剧烈震颤。冲天的烈焰与浓烟,如同一条狰狞的黑龙,直贯铅灰色的苍穹,成为这座末世皇城最醒目、也最凄厉的墓碑。无数正在城中厮杀、劫掠的士兵,无论是契丹胡骑、石敬瑭的叛军,还是最后抵抗的后唐残卒,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刀兵,愕然望向皇宫深处那毁灭的奇观。喧嚣的战场,竟出现了片刻诡异的死寂,只剩下火焰贪婪吞噬一切的噼啪爆响和木石崩塌的沉闷轰鸣,在洛阳上空回荡。
“天命……神器……”刚刚踏入皇城正门、正被亲兵簇拥着向皇宫深处进发的石敬瑭,猛地勒住战马。他仰头望着那冲天的火柱和烟云,脸色在火光映照下变幻不定,震惊、狂喜、贪婪、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空虚。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空荡荡的怀中——那个位置,本应存放着象征他“父皇帝”耶律德光恩赐的新朝玉玺图样。他身后的契丹监军,那位代表耶律德光意志的贵族,则眯起眼睛,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敬畏、贪婪和野蛮人特有的、对毁灭之美的欣赏神情,用生硬的汉话嘟囔了一句:“好大的火……烧得干净!”
而在城西一处残破的坊墙上,率部与契丹游骑浴血搏杀的刘知远,一刀劈翻一个冲上来的契丹骑兵,拄着卷刃的战刀,喘息着望向那毁灭的火光。他黧黑刚毅的脸上,血汗交织,虎目之中,没有石敬瑭的复杂,只有一片深沉的、冰冷的悲怆与了然。
他仿佛看到了那玉玺在烈火中崩解的最后一瞬,看到了那滴熔融的金泪。没有言语,他猛地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狠狠抹了把脸,将目光重新投向眼前血腥的战场,眼神重新变得如钢铁般坚硬冷酷,只是那眼底深处,刻下了一道再也无法磨灭的、关于背叛与毁灭的印记。
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
当最后一缕黑烟带着灰烬的余温袅袅散入阴沉的天空,曾经巍峨壮丽的玄武楼,只剩下焦黑的、扭曲的、兀自冒着青烟的断壁残垣。炽热尚未完全散去,刺鼻的焦糊味弥漫在皇宫的每一个角落。石敬瑭麾下的兵卒,在契丹监军的默许甚至怂恿下,如同食腐的秃鹫,迫不及待地冲入了这片尚有余温的废墟。
他们在滚烫的瓦砾灰烬中疯狂地挖掘、翻找。手指被烫出水泡,被锋利的断木碎石划破,也毫不在意。他们的目标明确——传说中的传国玉玺!那象征着天命所归的无价之宝!石敬瑭需要它,来妆点他儿皇帝的新朝;契丹人也想看看,这件让无数汉人帝王痴迷的“神器”,究竟是何模样。
“找到了!这里有块金子!”一个士兵兴奋地尖叫,从灰烬中扒拉出一块扭曲变形、黯淡无光、还粘连着些许焦黑玉质碎片的金疙瘩——那是熔融又冷却的金镶角残骸。
“这里!看这石头!有字!有字!”另一处,几个士兵围着几块较大的、布满裂纹、被熏得漆黑的玉质残片。有人用刀鞘刮去表面的浮灰,勉强能辨认出“受”、“天”、“永”等几个残缺不全、边缘焦糊的篆字笔画。它们早已失去了玉的温润,冰冷、焦脆,如同被雷火劈过的枯骨。
“碎了……都碎了……”一个看似小头目的军官翻检着这些零碎的、毫无光泽的残骸,脸上写满了失望与难以置信,“烧得真他娘的干净!就剩这点破烂了?”他掂量了一下那块扭曲的金疙瘩和几块焦黑的玉片,嫌弃地撇撇嘴,“屁用没有!晦气!”随手将它们扔回滚烫的灰烬堆里。
其他士兵也失去了兴趣,骂骂咧咧地散去,转而冲向尚未被大火波及的偏殿,去搜寻那些更实在的金银珠宝。那些承载了千年重量的碎片,那些曾经让无数英雄豪杰魂牵梦萦、血流成河的“天命”残骸,就这样被遗弃在玄武楼的废墟之上,被寒风吹来的新灰,一点点掩埋。或许在明日,或许在更久以后,它们终将与那些帝王的骸骨、王朝的灰烬彻底混同,不分彼此。
残阳如血,将洛阳城涂抹成一片凄艳的暗红。契丹人满载而归的号角声在城外呜咽响起。石敬瑭在残破的宫殿中,开始筹备他那个注定背负千古骂名的新朝登基大典。他需要一方新的玉玺,来宣告他的时代——一个割让了燕云十六州、称臣于契丹的“晋”朝的开始。
工匠们被紧急征召,上好的玉料被搜寻而来。刻刀在美玉上精心雕琢,发出清脆的声响,镌刻下新的年号与帝名。新玺温润光洁,完美无瑕,却再也寻不回那方古老玉玺身上,那道由卞和之血、始皇之威、金角之殇、以及两千年风霜血火共同淬炼出的、独一无二的裂痕与光芒。
玄武楼的废墟,在渐深的暮色中彻底沉寂下去,只剩下一片焦黑的轮廓,如同大地上一道狰狞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和一方神器的湮灭。
传国玉玺,自兹绝矣。
然而,历史幽深的帷幕之后,关于它的传说,却如同那废墟中未曾彻底熄灭的余烬,在风中明灭,开始了另一场更加漫长、更加扑朔迷离的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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