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至,城内灯火阑珊,城外却是昏黑一片,好在今夜天气好,一弯新月悠然高悬空中,遥遥铺下一层辉光。
几人来到郊外客栈边的密林中,姚闻莺早前购置了两匹快马栓在此处,一应行李也均收拾妥当了。星夜行路多有不便,但眼下顾不上太多,需得趁着曲家尚未察觉之时远离四方城的地界。
四人仍旧照着先前的搭配两两上了马,一路疾驰而去。
曲元骑过小马驹,却也是许多年以前孩童之时的事了,此番爬上马背,后头有人护着,因而也不觉害怕,反倒是有些新奇。可惜她的五感并不似赵灵竹那般灵通,瞪圆了眼左瞧右看也只得漆黑一团。她颇为遗憾地仰了仰头,却见月明如水,星斗漫天,今日又终于逃出囹圄,耳边风声猎猎,心中升起一股豪情来。
从此天高海阔,日月均入我怀!
行了一阵,已是不见四方城的踪影,赵灵竹微扯缰绳,让马行得慢些,以免人和马都累着。坐在前头的曲元翘着脑袋望了天空许久,也不知在想什么,估摸着她是一朝离家难免有些伤怀,又想起几日前师姐的那一遭,于是不敢多言,只用肩膀顶了顶她,问道:“要不要靠着我,你这姿势瞧着累得慌。”
曲元动了动脑袋,果然脖颈有些酸痛,便从善如流地将头后仰枕在赵灵竹的肩膀上,眼神不曾离开皎皎明月。赵灵竹也顺势挪了挪身子,让她靠得舒服些,只不过她这一动,倒让曲元整个儿地窝在了她的怀中。
加上茶馆的那回,这是赵灵竹第二次抱着曲元了,先前人群杂乱,她的又一门心思想着看热闹,并未察觉曲元竟比看着还要瘦上许多,又想起她的凄苦身世,不免又多了一分怜惜。
姚闻莺带着菱儿一路在赵灵竹她们后头跟着,见她们放慢了赶路速度,便也跟着她们的步调,披星戴月往新野驿而去。
新野驿是旧时往来四方城的过客的歇脚处,年岁久了难免有些老旧残破,城中几个富商凑了银子,干脆在荆溪边上起了座新的驿馆,过路人都往那边去了,因此新野驿少有人来,正合了她们藏形匿影之意。
她们到时已是天光大亮,驿馆内只有一对年过五旬的夫妇,见到有客来还有些惊讶,笑着将人迎入院中。
说是驿馆,此处倒更像是普通的一间农家小院,好在其间房舍家居虽是简陋,却也收拾得干净。只是院中并无用于喂马的草料,赵灵竹索性将马拴在了一片草木葳蕤的空地上,任它们自己寻吃食去。
连夜赶路,赵灵竹仍是身轻体健尚有余力同驿馆大娘闲聊,其余三人早已累极,胡乱吃了些东西各自休整去了。
待到再从屋中出来已是日落之时,赵灵竹正挽起袖子在院中给杀好的鸭子拔毛,对面灶屋内飘出了饭菜香味,十分诱人。
姚闻莺睡眼惺忪,待看清赵灵竹动作后没忍住上前拍了拍她的脑袋:“你此刻杀鸭,我们要何时才吃得上饭?”
赵灵竹双手不得空,只得任由师姐搓扁揉圆。
“我也是午后醒来才听罗婶说她会做一道五味鸭的,这才巴巴地去捉了它来,”她晃了晃手中的鸭子,一副嫌她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个呀,就是要腌制入味了再晾上一晚,第二天将它里外炖个软烂——那样才好吃呢!”
此前听了驿馆的罗婶提起了这么一道家乡菜,赵灵竹便央她做上一做,哪知驿馆中并未饲养家禽,赵灵竹当下便出门寻野鸭去了,在她拴马的不远处藏着一浅滩,她手中这个倒霉蛋正撒了欢地在水中游呢,下一瞬就被赵灵竹逮在了手里。
实则做五味鸭并非要腌制这么久的功夫,奈何她初时找错了方位,白白花费了许多时间,此时再料理这鸭子也已是赶不上晚饭了。
此事还需得保密,她劳心劳力寻食材,不能再让大师姐奚落了去。
赵灵竹将五味鸭的滋味形容得天上有地下无,仿佛她吃过似的,几人在对这道佳肴的憧憬中吃罢饭,说好明日用过午饭后出发。
赵灵竹白日里睡了一场,晚间便有些睡不着,干脆取了剑准备到外头舞上一舞。路过院子时见灶屋外燃起了一簇火光,火边蹲着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赵灵竹戒心顿起,忙收敛气息,悄悄往那处探去,待走近了些仔细一瞧,却是曲元主仆二人围着个破火盆在烧些什么。
赵灵竹放下心来,怕悄无声息地出现吓着人,复又踩重了步子走过去,出声问道:“你们在干嘛呢?”
曲元头发未束,外袍也是随意披着,好在挨着火,不用担心着凉。她见来的是赵灵竹,便也没有挪动身子,只盯着火盆看:“ 曲家的东西。”
赵灵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一堆黑乎乎的布料被烧了大半,瞧着像出逃时曲元身上的那件。她原本琢磨着,离开待了近二十年的地界,多少是会有些惆怅的,但曲元的样子看着却平静极了。
她心里藏不住困惑,当下便将疑问说了出来。
未等曲元回答,菱儿却是重重地哼了一声,用手中的木棍将火拨得更旺了些。
小丫头性子单纯,约莫是心中对曲家有怨,这两日比往常安静了不少,如今能把气往外散散也好。曲元拍了拍菱儿的背,转头回答赵灵竹:“我早就已经迫不及待了。”
赵灵竹自认不擅长揣摩人心,此刻却鬼使神差地觉得自己能读懂曲元。曲元身子不好,她起初便觉得这是个被养在深闺的娇弱大小姐,自然而然将一些个话本上的小女儿心绪往她身上套。又记起曲府偏房内誊的诗句,恍然明白自己先前对曲元的认知偏差实在太大,她的胸怀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宽广许多,又怎会为了走出一个困她许久的笼牢而伤怀呢?
想通这些,赵灵竹高兴极了,三两步跑到曲元旁边蹲下,也学着菱儿拾了根长木棍,与她们一同将火堆里头的东西尽数烧成了灰烬。
菱儿去取水,赵灵竹和曲元依旧蹲着,盆中还余下些小火星,把人烘得暖洋洋的。赵灵竹心中有种如释重负的畅快,脸上又笑出两个小酒窝,她往曲元那边蹭了蹭,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歪头看曲元,语气轻快又真挚:“曲姐姐,你放心,今后定再没人能困住你了!”
曲元见她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总觉得眼前蹲着的是一只乖觉的小兽,她凑过去盯着那双圆滚滚亮晶晶的眼睛瞧,像是在好奇,世上怎会有这般干净纯粹的生灵?
没过一会儿,小兽的颊边烧起两片红云。
曲元今夜被赵灵竹感染得心情极好,此刻见她害羞的样子分外可爱,便禁不住再去逗她。
她伸手抚了抚赵灵竹发烫的脸颊,笑道:“灵竹,你...是在向我许诺吗?”
眼前之人笑得眉眼弯弯,赵灵竹早在人靠近的时候脑子就开始运转迟缓,待到曲元伸手,她已是呼吸有些不畅,好不容易喘上来一口气,才磕磕绊绊地解释:“我、我功夫还不错的,兴许能帮上你的忙,对了,对了!还有我大师姐!”
一句话答得匆匆忙忙有头没尾的,见把人逗得急了,曲元也不忍再闹她,招呼着菱儿来一同将东西收拾干净,三人各自回屋睡去了。
第二日早晨,姚闻莺和曲元吃了早饭在院中花架底下的石桌上泡茶,到了巳时,赵灵竹才从自己的房内出来,曲元只当她年纪小睡得多,姚闻莺却是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因着师父严厉,除了师娘外,仙名山上下的作息都有着严格的要求,平日里小师妹也不是个爱赖床的,今日这般着实古怪。姚闻莺还在斟酌着要不要寻个时间问问,就见她同往常一般快快活活地过来问了好,拿起桌上剩下的糕饼就着茶水当早饭吃,没一会儿又想起了她那鸭子,转身跑灶屋看去了。
曲元用三根手指虚虚捏着杯盏,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她冲着赵灵竹离开的方向挑了挑眉:“你师妹挺有意思的。”
姚闻莺点头认同:“从小就跟小牛一样横冲直撞的,好似有使不完的精力。”
曲元看着杯中起起伏伏的茶叶碎,又问:“她也是从小就被抱回去的吗?”
那个时候世人多轻贱女儿,尤其是家中贫苦的,生下来见是女婴便将之丢弃的比比皆是,再狠心点,偷偷掐死溺死的也有,对外只道是产了死胎便是。
仙名山师姐妹三个还算幸运,正巧能被师父师娘遇见,不仅捡回一条命,还得了二人的精心照料,又将一身本事传与她们。
师父虽总冷着脸,内里却是个再心软不过的,若不是性子爱清净少有下山,恐怕师门人数还要再多。
二师妹打小就极能隐忍,有什么情绪也难得表现出来,小师妹又是个没头没脑没烦恼的,因而小时候,只有姚闻莺常常想着自个儿的身世,想得委屈了就要去找师娘哭鼻子。
再长大些她才发觉,仙名山上师父外冷内热,师娘温柔博学,还有两个形影不离一同长大的师妹,早就比家人还要亲近许多,指不定这反而是老天对她的眷顾,于是从此安安心心的,不再胡乱想什么骨肉至亲了。
“还好捡回来了。”她好一会儿才回答曲元,“ 别看她这样,习武的天赋可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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